雨还在下,渐渐有加急之势。
一架马车从比较偏僻的皇城北门驶出,以匀速一路经过一座座府邸,出了上城区的城门后,在内城区一处小巷里停下。
驾车的人穿着一身布衣,还带着斗笠,低调异常。他在停下马车之后,就进了车厢之内,向着端坐的二皇子行礼。
“不必多礼,直接说消息吧。”二皇子摆手道。
他之所以会在这时候出皇城,便是为了听取消息的。
在皇城之中,哪怕是知晓天子只对特定字眼有所感应,二皇子都不敢多说,哪怕是用“陛下”、“父皇”等字眼取代,他都怕会被天子察知。
毕竟那位可是当世六大至强之一,就算是不用天子道果的感应,光是神识都能覆盖整个神都,感应到各种气机。
若是只覆盖皇城,那么皇城内的一切都瞒不过天子。
二皇子可不是公孙弃和张指玄那等三品强者,在皇城之中,他是谨言慎行,每一句话都要再三斟酌。
“是,”宦官低声应着,然后快速说道,“陛下派南天司万鼎天去天牢取了杨殛的性命,又将杨殛的道果交由大公公曹林,由他亲自送到了云明阁。”
对于杨殛之死,天子倒是并未做遮掩。南天司众人去天牢是明着去的,肯定有人知晓他们的行踪,并向着这方向探查。
在这神都,是从来不缺窥探他人行踪的行为。在这节骨眼上,神都更是眼线密布,各方皆有耳目在活动,可谓是鱼龙混杂。
掩盖天牢之行,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意思,倒不如将杨殛之死的消息放出来,以此来掩盖另一个真相。
而且,也可让他人见到天子之威,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只是如此一来,也可能让人去思索为何要杀杨殛?
二皇子当即察觉到这一盲点,“莫非是太平教”
他话还未说完,便将声音扼制在咽喉中,强行止住,眼中的惊骇怎么都藏不住。
莫非近几天的那些消息,是太平教唉暗中推波助澜?
在这一消息传到宫外之后,相信很多人会做出如此猜想。
然后,也许会有人想,传言莫非是真,天子试图长生?
也可能会有人想:太平教又在作妖,散播谣言。
没办法,太平教有前科的。在经历过雍州之事后,很多人都把太平教当成了潜在反贼。这种反贼试图扰乱朝纲,这一点都不奇怪。
这也是天子敲打张指玄的用意。
一个反贼诽谤当朝,这完全是正常操作,不要急,不要慌,天子肯定没有想着长生,那些谣言通通都是假的,大家接着奏乐,接着舞。
而二皇子,他属于前者。
身在宫廷,二皇子对于皇城内的气氛变化相当敏感。最近皇城中确实多了几分风声鹤唳之相,宫中的戒备越发森严。
要不是这种戒备没放到明面上,二皇子甚至都不一定能出宫。
想到这里,二皇子心中越发震骇,同时也有深深的不甘。
若是天子长生,那他们这些皇子又该如何?继续等下去?
尽管他的寿元足够,在没有容纳天子道果的情况下,再活个百十年完全不是问题。但他已经为了天子之位已经努力了几十年了,他今年都是五十好几了,再过几年都六十了。
“这天下岂有六十年之太子乎?”
车厢外突然传来了声音,道出了二皇子的心声。
“抱歉,忘了你还不是太子,只是一个皇子,还不是肯定能登基,”车厢外的人顿了顿,用清朗又怪异的声音道,“这样的话,二皇子是否会好受些?就算令尊未亡,你也不一定能登基。”
他的言语中同样没涉及“天子”二字,显然是对天子道果有所了解。
而这种古怪的声音,二皇子只记得一人。
他伸手拦住宦官,微微摇头,然后冷声说道:“杀了孤之手足,还敢再露面,法外逍遥,你当真是好胆!”
上一次与此人相会之时,二皇子绝对想不到对方是如此的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天子脚下杀皇子。
彼时他判断对方是百无禁忌的狂徒,倒还真没判断错。
而这一次,法外逍遥又出现了
二皇子心里头的警惕已是拉满,一身雄厚的功力蓄势待发,不怒而威的脸庞上已是悄然出现了淡黄的纹路。
一旁的宦官则是杀机暗藏,提起阴寒之气。
二人皆以做好动手的准备。
就在二皇子凛然戒备之时,马车又动了。
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马车缓缓行事,从方向来看,似是要往外城去。
车厢外的人则是轻笑道:“不大胆,又怎么敢起这么个名号?”
“而且,若非我这狂徒杀了四皇子,二皇子又如何能够得利?你之手足留下的东西,可是有不少便宜了你。”
在四皇子死前,二皇子是追着他打,所以在他死后也是第一个分上蛋糕的人。
姜离只是拿了四皇子的随身之物,其他的家当可是一点都没取。
这一言可谓是相当之讽刺,让四皇子的手足心中一怒,随后又是一松。
因为听对方的话语,似是没有再对皇子动手的打算。
这就好。
尽管自忖实力境界要在对方之上,但其人实在是过于诡异,令人不自觉地警惕。
“你想要作甚?”二皇子沉声道。
“不想作甚,只是想给二皇子送点好礼。”
车厢外的人带着轻笑声,轻描淡写地道:“杨殛不是被赐死的,而是被人刺杀的。”
“我杀的。”
饶是以二皇子之城府,听到此言,亦是心中翻腾不休,其震骇程度不下于先前猜想到天子意图之时。
他强行压住心中起伏的波澜,压住声音中的波动,道:“杨殛被关在天牢!”
“所以我潜入了天牢,杀了他,然后赶在令尊的目光投来之前,遁逃而去。”姜离平淡说道。
他的语气之淡然,就像在说大象如何装进冰箱,颇有一种大道至简的朴实无华。
二皇子和宦官都差点忍不住质问,但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而车厢外的声音还在接着说。
“这代表着什么,想来不需要我多言了吧。二皇子,这是一个机会。”
那声音如同佛门神话中的天魔,勾起了二皇子心头的野望,燃起了一团野火。
天子老了,他急了,他变得虚弱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人,能够打破心中对天子的敬畏和遵从,并且看到某个契机。
看起来只是一个消息,但在某些时刻,却是能够让二皇子占到先机,大大增加了登上那个宝座的机会。
前提是,二皇子愿意相信,相信这个听起来就荒诞不羁的消息。
“孤凭什么信你?”二皇子道。
“当你说出这句话之时,你就已经试图去相信了,你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姜离嗤笑一声,道,“而且,在这种关头从宫中出来,你的心中,也有某种期盼吧?”
这种时刻就是枪打出头鸟,谁敢冒头,事后就要面临清算。
别的皇子还在蛰伏不出,呆在皇城,二皇子却是选择了出城。他的心中,怕是早就对天子的情况有所猜测,对坊间流传的谣言有了几分相信。
“你需要的理由,早就在你心中了。”
笑声扬起,那话语如同利剑般刺入心中,“你想要登临九五,这个理由,够吗?”
够了。
比起什么解释,什么劝说,这种理由反倒更切中二皇子的心思。
想要登临九五,所以就要抓住一切机会。便是没有姜离送的这消息,二皇子都可能会做出行动。
心中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烧出一片火热。
他的野心已经被姜离给完全勾动出来了。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一点点的小操作,比如以心魔秘剑引动心念
姜离敢保证,自己当真只是充当了一下话疗师,绝对没有在这份野心中添油加醋,他的心魔秘剑还没到这种程度。
他只是负责点火,不负责加柴。
能够燃烧起来,只因为对方的野心就只差了一把火。
这时,马车有逐渐放缓的趋势。
二皇子和宦官对视一眼,看到对方无声吐出两个字——“内城”。
他们这一路上一直将神识外放,时刻警惕着周边,免得遭遇了伏击暗算。是以当马车要停下之时,二皇子对马车的所处位置了然于心。
当然,这两位也想过探查
车厢外的那个狂徒,只是无论他们如何以神识感应探查,都没法得到一点反馈。
车厢之外恍若无人,休说是形体了,就连上次那种以气化形的形象也没有。就好像是马儿自己动起来,带着二人一路来到了此处——内城。
对方似乎并没有将马车驶出神都的意思,这也免了双方爆发冲突。
要是马车驶出神都,那二皇子的安危可就有些难以保证了。尽管二皇子身为五品,身上还有诸般法器、道器,保命能力绝对不差。
但到了神都之外,终究还是不及神都安全。
因为在神都中,二皇子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还可以喊一声“爸爸救我”
马车的速度逐渐减慢,缓缓走到一处府邸之前。
正门上方的匾额出现在感知中。
——沈府。
“殿下,是主管外城的京兆府左内史沈源的府邸。”宦官传音说道。
“是他”二皇子恍然道。
京兆府左内史沈源,上一次与法外逍遥见面之时,对方提到的那位心善见不得乞丐的沈大人。
彼时的二皇子出于公心,记下了这一位,并在之后也有所调查。
京兆府管理神都及其周边三十个县,虽是在天子脚下做官的三生不幸之官员,听起来倒霉得很,但位置却是相当之关键。
这可是神都啊,是一朝之都,任何一个岗位可都是能够发挥其作用的。
尤其是在天子即将宾天的档口
于公于私,二皇子都要对其进行调查。若是有把柄,那就想办法收服,或者直接换下,将手伸入京兆府。
法外逍遥竟是将马车驶到了此处,那他是想
无形的剑光在沈府中游走,穿过正堂,直去主屋。
心善的沈大人此刻正在主屋书房内凝眸沉思,一只手捻着胡须,时不时捋捋。
神都风波诡谲,现在更是有各种谣言在坊中出现,在近日,更是有人试探于他,开始拉拢他站队。
沈源能成为京兆府官员,肯定是要过天子那一关,理论上来讲,他是毫无疑问的皇党,站天子那边的。但谁叫沈大人心善呢?
能够道出“见不得乞丐受苦”的沈大人,自然不会拘泥于一边的立场。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沈源自问能够坐到京兆府内史的自己,绝对算得上是俊杰的。
当然,也不能直接跳反,鸡蛋不能放在同一篮子里,也许陛下成功了呢?
“一切都是是为了江山社稷啊。”沈源抚须长笑。
“那么为了江山社稷,请你死一死吧。”
莫名之声突然插入,书房的木窗陡然打开,风雨涌入其中。
一道剑光陡然闪现,似有形,似无形,昭昭若天光,冥冥如海渊。
沈源的眼中倒映出不同的色彩,一边是明净无瑕的剑气,如同天穹般浩大无形,一边是阴翳若鬼魅的光影,幻化出无数狰狞诡异的影子。
瞳孔像是被剑光斩成了两半,一道剑痕清晰无比地分割出两者的界限。
他在这一刻,像是看到了天界,也看到了地狱。
“咚——”
站起的身体摔在太师椅上,发出沉闷如死物的声响,沈源的头颅低垂,脸庞似是被分割成不同的两半,一边清净淡然,一边狰狞如鬼。
他为社稷赴死了。
剑光一绕,退出书房,同时木窗自动关上,一切都如先前那般。
而在沈府之外,二皇子想到某种可能,当即打开车厢,就要出来。
也就在这时,有人似是听到了书房里的沉闷响声,急急闯入了书房当中,一眼就看到了沈源的身体。
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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