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元元一言未发,只是垂下眸去,看着左腕间的刀疤,静静地出神。
芸果儿上前,用手抚在肖元元的腕上,挡住肖元元的视线,道:“吴娘子送来了一幅新的绣品,奴婢去给娘子做一个护腕吧!”
肖元元摇了摇头,拂开芸果儿的手,道:“不用——”
芸果儿迟疑了一下,问道:“家主,这次陛下南巡,你说公主她会不会一起跟着过来呀?”
肖元元想了想,道:“公主一直病着,行路那么辛苦,她怎么受得了?”
芸果儿眸色亮亮地道:“万一呢?万一公主也想家主了,所以跟着一起过来了呢?”
肖元元垂下眸道:“别闹了!”
芸果儿眯着眼道:“对了,奴婢记得家主喜欢冰晶石,还有金器,唯独不喜欢琉璃。
可自从船厂复工以后,家主便让琉璃坊造了一屋子的琉璃器具,家主是要送人么?”
“没有——”提到琉璃摆件,肖元元不由得勾了勾嘴角,道:“之前有个人,得了一个破玻璃瓶子就朝我炫耀,真是没见过好东西!”
芸果儿意有所指地‘哦’了一声,道:“那件件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品,如今落在一个不喜欢它的人手里。
万一公主没来,那些准备不就白费了么?”
肖元元确实期盼着,万一呢,万一乐平公主来了呢?如今被芸果儿拆穿,当下也没恼,只是顿了片刻,幽幽道:“大不了扔河里——”
芸果儿忙道:“那么好的东西为何扔掉?不如赏于奴婢!”
肖元元没有应声,芸果儿见肖元元没什么精神,当下便也不再烦她,只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家主若是困了,就眯着睡一会儿吧!”
肖元元闻言,渐渐睡了过去。
杨广到达江都城,比肖元元所预料的要快很多。就在芸果儿提起龙舟没几天,外面就传来了御驾到达江都城的消息。
本以为杨广到了江都城,不仅要会见当地官员,还要休整一番,一时半会儿是想不到她身上的。
可就在杨广到达江都城当天,还不等龙舟靠岸,就先派人到了临水园。
肖元元午睡刚醒,来人是杨广身边的亲侍,拿着一个匣子奉了上来,道:“这是陛下赐于娘子的,请娘子带上。”
说着,那人便打开了匣子,肖元元伸头望去,却是一个缀着各色宝石的护腕。
肖元元拎起来看了看样式,不大喜欢,于是将护腕放了回去,客气道:“替我多谢陛下,就说我很喜欢,十四娘——收起来吧!”
一旁的小十四闻言,想上前接过那匣子,却被杨广派来的亲侍躲了一下。
小十四疑惑地看了看那名亲侍,又看肖元元,肖元元皱了皱眉,问道:“怎么?这护腕不是给我的?”
那亲侍赶忙解释道:“娘子容禀,陛下巡幸江都城,今夜将在江都宫设宴,邀娘子入江都宫赴宴。”
肖元元眯了眯眼,拒绝道:“劳烦天使为我传话,久病之下,力不能行,我就不去搅拢陛下的雅兴了!”
那亲侍吓了一跳,讪讪劝道:“肖娘子——陛下之命,岂有不从之理,您还是……”
肖元元懒懒地看了那亲侍一眼,道:“你回去直说就行,放心——陛下不会怪你的。”
“不是……”那亲侍又道:“不只是陛下要见娘子,皇后娘娘也想要见娘子,帝后召见,如此隆重,娘子不可推脱呀!”
肖元元听罢,只觉得心中烦燥,懒得再与他纠缠,直接道:“即便是帝后召见,也没有说非要我一个病人去应召的道理。
若是没有事,就请回吧,十四娘,送客——”
一旁的小十四闻言上前,挡在了肖元元和那亲侍之间,对着来人道:“使者,这边请!”
那亲侍跟随杨广日久,自然是知道肖元元与杨广之前的关系,所以也不敢太过强硬,当下只好客气地把护腕递到小十四手上,回去复命去了。
小十四有些担心,问道:“家主,如此拒绝陛下召见,是不是不好?”
肖元元没好气道:“他忙着呢,又要设宴,还要接见地方大员,我就是去了他也没功夫理我——干嘛要让我费劲跑这一趟?”
小十四想了想,道:“娘子与陛下也有两年未见了,许是陛下想念家主,想看看家主——”
肖元元哼了一声,道:“他想看,我就得拖着身子过去,想一出是一出,全世界都得围着他转,当了皇帝都这样!”
“那……家主?”
肖元元摆了摆手,打断道:“别理他,他没空跟我计较——我有些饿了,你去看看鱼羹熬好了么?”
“那……好吧!”小十四听罢,把那副护腕放到了肖元元手边,然后忐忑地退下了。
肖元元喝了一小碗鱼羹,就上了望远阁,遥遥望着远那里船影幢幢,人影绰绰,想必此时整个江都城的人都去岸边接驾去了。
另一边的杨广携着一众人正准备下船,给肖元元送护腕的亲侍回来复命了,杨广听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旁边的乐平公主,道:“阿姊,你看看她——她就这般任性,朕也没有办法。
早就说了,就应该把阿姊你的名头搬出来才行!”
乐平公主笑了笑,回道:“罢了,还是我去见她吧!一会儿等上了岸,劳烦你直接把我送到她的住处去吧!”
杨广回道:“当然可以,朕派一队人护送阿姊你过去。”
由于龙舟上的人太多,一番调度花费了不少时间,等杨广诸人下了龙舟,天已迟暮。
肖元元近来精神愈发不济,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在望远阁上赏着景,不知不觉便眯眼睡了过去。
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只觉得心口似似漏了风,冰凉刺骨,冻得四肢百骸僵硬一片。
不知何时,身边似有一团温暖的火苗,那火苗舔向她的脸,轻轻捂了一会儿,又转向她的手,最终摸向她的手腕。
肖元元心底一慌,叫了一声:“不要——”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来。
“元元——”
肖元元怔怔地眼前的人,愣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四周的景色,试着叫了一声:“公主?”
乐平公主轻轻‘嗯’了一声,道:“你醒了,可吓到你了!”
肖元元没有应声,只是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捂住了自己的手腕,乐平公主眸色一痛,又叫了一声:“元元——”
出人意料地,肖元元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张了张嘴,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个问题十分突兀,不带一丝感情,无论如何,在此场景下肖元元所说的第一句话都不该是这句话。
乐平公主目光也渐渐黯了下来,顿了顿道:“我来的突然,吓到你了!”
肖元元问:“你来江都做什么?”
乐平公主垂下眸来,回道:“我本不想来的,陛下说……你在江都不大好!”
肖元元眸光里闪过一丝嘲意,道:“劳公主费心了!”
乐平公主喉间一噎,挤出一丝笑来,问道:“你怎么样?哪里不好?”
肖元元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努力地忍泪,回道:“这里是江都,又不是京城,我能有哪里不好?”
乐平公主垂下眸来,满眼皆是纠结,咽下半口气,道:“说得也是,你在江都如鱼得水,本宫有什么好操心的!
天色晚了,本宫先走了!”
乐平公主慢慢起了身,正欲转身离去,却一步也迈不开,低头见肖元元正抓着她的衣襟。
“怎么了?还有事么?”乐平公主回身柔声问道。
“你坐下来!”肖元元道。
乐平公主依言坐了下来,看着肖元元,虽然肖元元面无表情,但乐平公主却觉得她分外的难过。
心下不由得紧了紧,乐平公主将肖元元轻轻环在怀里,温声道:“元元,是我的错,你受苦了!”
肖元元头埋在乐平公主怀里,此时再也忍不住,眼泪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这整整两年未说出口的不甘和委屈,好似都化做了眼泪,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哭得肖元元抽搐不已。
乐平公主默默地流着泪,手轻轻地拍着肖元元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肖元元终于哭得累了,贴在乐平公主的怀里,微微地喘息着。
“你渴不渴,可要让人送些汤来?”乐平公主关心地问道。
肖元元摇了摇头,道:“我想安静一会儿!”
乐平公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顿了顿道:“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肖元元撇了撇嘴,几乎又想哭出声来,道:“我说过的……没有你我会走的,你却不信!”
乐平公主倒吸了一凉气,道:“以后不许这样了……无论境遇如何,你都不能再做这些傻事!”
肖元元干脆道:“你管不着!”
“我……”乐平公主噎了一下,顿了顿,把肖元元从自己的怀里扯了出来,对着肖元元道:“元元,你看看我——”
肖元元看向乐平公主,撅了撅嘴,道:“看到了,怎么了嘛?”
乐平公主咬了咬牙,道:“你没看到我的白发吗?”
肖元元‘嗯’了一声,道:“好看!”
乐平公主被气笑了,道:“肖元元,我已经老了,满足不了你了,说不定哪天……”
肖元元泪眼眨了眨,问道:“今天我们才相见,你就又要开始跟我说分别的事么?”
眼见肖元元的眼里又开蓄起了泪,乐平公主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道:“确实不该如此逼你!”
乐平公主伸手楷净肖元元又落下来的两行泪,温声劝道:“好了,不要哭了——我不是来看你了么!”
肖元元却又开始落起泪来,越哭越凶,问道:“公主变成这样,是因为我么?
不是有芸果儿在么?她……她没告诉你我很好么?”
乐平公主鼻尖一酸,道:“我知道,元元你这么懂事,不是因为你,我变成这样……是为着别的事!”
“嗯?”肖元元的疑惑从泪眼中透射出来,问道:“你在京都出什么事了?”
乐平公主犹豫了眼,眸色淡了淡,哑声回道:“阿勇死了,阿谅死了,小阿五也死了!”
“什……什么?”肖元元愣了片刻,连眼泪都忘了流,喃声道:“不对呀,明明他答应了的,他怎么说话不算话?”
“元元——”乐平公主问道:“你信天命么?”
肖元元拧了拧眉,没有应声,乐平公主眸中闪出泪意来,道:“阿勇确实是死于他手,可阿谅和小阿五,他也确实饶了他们一命。
可是小阿五和柳述情比非常,柳述被流放,小阿五忧思成疾,我也曾去她床前开解,可她却不想理我,不久便病死了。
至于阿谅,也是被废之后被囚于府上,日日饮酒中了酒毒,我派人去查过,确实跟陛下没有关系。
元元,天命如此,不是我想保就能保得住的!”
“天命?”肖元元怔忡了片刻,又看向乐平公主,问道:“那天命所说……”
肖元元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对着小十四道:“十四娘,你把人都遣出去,任何人不许靠近。”
小十四应了一声:“是。”便下阁楼去安排了。
乐平公主目含忧色,明白肖元元的意思,但还是耐心地听肖元元接着讲道:“若依天命,陛下注定要众叛亲离,国破家亡,公主当如何做?”
乐平公主犹豫了一下,道:“元元,无论是阿谅,还是小阿五,或是陛下……陛下也是我的弟弟——”
肖元元怔了下,道:“我知道了,你就算知道结果,还是选择留下来对么?”
乐平公主点了点头,道:“或许世事如你所说的那般应验了,那我就更不应该独自离开了。”
肖元元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我呢?你想过我怎么办么?”
乐平公主道:“元元——你或许不懂,阿摩有大志,如今朝野上下对阿摩赞许有加。你所说那些,即便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公主你也不信我?你不相信他现在做的都是错的!”肖元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