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府。
一群锦衣卫正在于延益府门口徘回。
“头,上头让咱们查抄于府,咱们怎么办!”
为首带队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副使,青龙的手下,徐浩学。
他父母希望他能在学问上有所进益,但是徐浩学没有半点读书的天分,反倒是在习武刑讯上有了不俗的造诣,一路升迁,以二十九岁之龄,当上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指挥副使。
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北镇抚司中的中生代精英了,若是他能有够有幸突破洞玄,那他就是最有资格当上下一任北镇抚司指挥使的人。
面对属下的提问,徐浩学白了一眼,然后没好气地说道,“你们敢违抗圣命!”
众锦衣卫纷纷摇头,他们可不是阁老重臣,敢封驳天子圣旨。
“但是于大人,他是个好官啊!”
于延益的名声,即便是锦衣卫都感到敬佩。
徐浩学摇了摇头,“你们干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天真!这朝廷之上,有多少道貌岸然之辈!我们之前查的那些官员,在被查之前,哪个不是好官!”
大周官员的俸禄低下,虽然经过两次涨薪,但是由于起点太低了,即便是这样,依旧难以靠俸禄度日。
像钱牧谦、赵艋轲这样大族出身的高官倒是无妨,但是起于微末的官员,若是不赚点外快,连基本的体面都没法维持。
徐浩学断言,若是说朝堂之上的官员个个贪污,那肯定是扯澹。
但他隔一个人抓一个,绝对只有漏的,没有冤的。
这是大周的制度,并非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贪官,而是大周的制度决定的。
“好了!别废话了,去抄家!”
徐浩学行事,也是雷厉风行,当即带人冲入了于延益府上。
“锦衣卫查抄于府,有敢阻拦者,斩!”
但是徐浩学很快发现,他的这句话根本没有意义。
于延益为内阁首辅,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但是他偌大的府邸之上,竟然只有一个杂役,一个老仆,以及伺候他夫人娘家送的两个婢女。
这些人根本没有能力来阻拦锦衣卫行事。
门外,原本负责保护于延益的六扇门高手,看着这一幕,牙呲欲裂。
“头,我们就看着这些锦衣卫的人在于大人府上为非作歹!”
“……”为首的六扇门捕头沉默不语。
天子已经下诏,他们能这么办!
年轻捕头看着穷凶极恶的锦衣卫冲入于府,但自家的上司却什么都没做,怒极反笑。
“哈哈哈,我来投奔六扇门是来为国出力的,不是来当昏君佞臣的爪牙的!这个朝廷,不待也罢!”
年轻捕头,一把扯掉了自己的制服,扔掉了佩刀,向远处走去。
数名年轻的捕快,都紧跟他的步伐,脱去了身上的衣服。
少年意气,岂会容忍这等蝇营狗苟!
而以年长捕头为首的中年捕快都没有说话,他们已经过了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时代。
就算是为了家人着想,他们也不可能做出这等冲动之事。
徐浩学大马金刀似的坐在于府的正堂之上,等待着抄家的结果,他倒是想看看,这个朝野称颂的于大学士家中能抄出多少钱货。
一盏茶、一炷香、一刻钟、小半个时辰。
前往各处查抄的锦衣卫纷纷回来了,还带回来不少值钱的东西。
碎银二十五两七钱、大米六缸、菜籽油半壶、酒四缸、干柴二十二捆、一套御赐文房四宝、一盒首饰、一把佩剑——七星龙渊,剑鞘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
“呵!藏得不错吗!”徐浩学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于夫人,“这盒首饰是于夫人的嫁妆吧!”
徐浩学缓缓抽出了佩剑,“说吧,府上的钱财藏在什么地方了!先帝应该赏过于少保不少钱财吧!装成这幅穷样给谁看!”
于夫人看着徐浩学,摇了摇头。
“夏虫不可语冰!”
徐浩学见于夫人如此不配合,心中怒火燃起。
“给我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于延益藏匿的赃款。”
于府为先太宗文皇帝所赐,要想彻底搜查一遍不是小事。
徐浩学从下午未时开始,一直到酉时,也夜幕降临,率领二十名锦衣卫,连于府之中的鱼塘都挖开了,却没有任何的收获。
就在徐浩学以为自己判断失误的时候,突然一个锦衣卫来报,在柴房旁边发现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个木柜,上着锁。
徐浩学闻言不由放声大笑。
“哈哈哈!跟我走!”
穿过中院,来到这个小房间。徐浩学看了周围一眼,“于延益倒是会藏,这房间在柴房旁边,确实不起眼。”
说完徐浩学便率先迈入了房中。
在这个偏僻的房间中,只有一口木柜,看着有些老旧,还上着锁,不知其中藏匿了多少的脏银。
虽然这木柜装不了太多的银两,但若是换成银票……
徐浩学二话不说,抽出佩剑,手起而剑落,一剑斩落了柜上之锁,一把拉开了柜子。
眼前出现的东西,让徐浩学呆立于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羞愧、敬佩、愤怒、不忿……一齐涌上心头,百感交集不外如是。
这个柜子并没有金珠美玉,也没有银票地契,只有两件东西,暗无天日地安静躺在木柜之中——蟒袍和尚方剑。
这是先太宗文皇帝为了表彰于延益在晋阳之战中的功绩,在弥留之际,特意赏赐给他的。于延益虽然碍于皇命收下了,却从未拿去示人以显荣耀,而是将它们锁了起来,除了文皇帝和于延益,也只有参与赏赐的人才知道。
徐浩学看着蟒袍和尚方剑的时候,便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矣!
一直在手下面前积威甚重的徐浩学,忍不住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木柜的门关上,退出了房间,将一切恢复原状。
“你们身上带钱了吗!”
众锦衣卫看向了这个少年得志,桀骜不驯的锦衣卫指挥副使。
“都给我,算我借你们的!”
众人纷纷从怀中掏出了银子,锦衣卫的俸禄不算高,不过徐浩学有本事搞钱,所以他的这些亲信手下也不算穷,众人凑了凑,共有银票一百八十两,碎银六十二两,铜钱若干。
几十个锦衣卫身上带着的银子,竟然是朝廷二品大员家资的数倍。
徐浩学小心地捧着这些银子,来到了于夫人的身前。
“于大人,是个好官,更是个好人!小人无知,给您……和于大人,磕头赔罪!”
徐浩学将银子银票放在地面之上,“流放龙门,此去苦寒,这些银子夫人收着,也好能应付急用……”
徐浩学说完跪于地面之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对着锦衣卫的众人说道,“请于夫人和府上众人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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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议。
今日最大的议题,就是议于延益之罪罚。
不过杨清源却没有出现在这里,他知道,无论如何据理力争,唇枪舌剑,今日的结果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和这些人多费口舌。
“诸卿关于逆犯于延益,该如何处罚!”
朱瞻坤话刚刚说完,都察院右都御史程青松便站了出来。
“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大人,究竟所犯何罪请陛下明示。”
朱瞻坤看了李宏毅一眼,李宏毅便知道此时该自己出手了,相当内阁首辅,却又不愿意出力,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程大人,于延益意欲谋反,这个罪名早已定下,今日所议乃是如何处刑。”
程青松虽然年过六旬,然此刻略显的句偻的身姿却挺拔如松。
“敢问李大学士,意欲二字,何以服天下!”
“……”
就在程青松要继续发难之时,曹守正突然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奏报。
“陛下,既然程院正要证据,那臣这里恰好有一份证据。”
曹守正眼带笑意地看了程青松一眼,这老家伙真是认不清形势。
“臣得知于延益曾经资助终南山崇文书院,便派人察查,果然发现了其中于延益所撰写文章,诋毁天子,心怀怨怼!”
曹守正取出一份书文原稿,“这个字迹程老大人应该认识吧!”
这是于延益写个书院学子的文章,论述的乃是民贵君轻之理。
这里面确实有阐述孟子思想的文章: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还有其他的文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放在当前的语境下,就显得颇为刺眼!
“可见于延益对于朝廷,乃至先帝,都有二心,早有谋逆之意,这也从侧面证实了于延益意欲谋反。”
“你……”程青松被曹守正的无耻之语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民贵君轻,乃是上古儒家的思想,到了曹守正口中却成了于延益不忠天子的证据。
“曹卿所言有理,写此文章之时,先帝尚且在世,可见此人一直包藏祸心,其心可诛!其罪当斩!”
“陛下!不可!……”
“此言大谬!”
众臣纷纷出列辩驳。
就在众臣先后出言之际,突然有侍卫来报,锦衣卫指挥副使查抄于府,前来回旨。
朱瞻坤闻言一喜,等下将于延益所贪财货摆着这些大臣眼前,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以大周律法,只要贪污超过百五十两,就是死刑。
这还是修订之后的律法,太祖高皇帝时代,六十六两就是斩刑了。
锦衣卫指挥副使徐浩学奉旨入殿,旁若无人地走到了朱瞻坤的身前。
“微臣锦衣卫指挥副使徐浩学奉旨查抄于府归来,所得财货尽在奏本之中,请陛下验看。”
朱瞻坤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不必了,你大声读出来,读给这些大人听听,让他们知道,这逆贼于延益,到底是个什么道貌岸然之辈!”
徐浩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之意,昨日之事,让他对于新君佞臣的不满已经到了一个临界值,今天有这样打脸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就算事后天子见责又能如何那不都是你让我大声诵读的吗!
“微臣领旨!”
徐浩学起身之后,面向朝中众臣,展开了奏本。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徐浩学的身上。
“臣奉旨查抄逆犯于延益府邸,今抄获……”
“银三十五两七钱、白米六缸,约两石、干柴二十二捆、菜籽油半壶、自酿酒四缸、一套御赐文房四宝……”
“住口!”朱瞻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止是朱瞻坤,殿内的众臣也都震惊不能自持,这不是一个普通小吏的宅院。
这是一个朝中二品大员,内阁首辅,督师七州的兵部尚书的府邸。
钱牧谦、程青松虽然无贪腐之举,但他们本就是大族出身。而于延益虽然祖上也曾为官,但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早已没落。
这是如何高洁的品格!又是怎样坚定的本心!
万钟于我何加焉!
殿内所有人都看向了朱瞻坤,这样一个品德高尚,清廉如水的人,被你诬陷为谋逆!
在听完徐浩学所言之后,李宏毅闭上了双眼,浑身颤抖。
千古污名,再也洗不净了!
程青松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大殿之上。
“先帝!
于延益……冤枉!
”
程青松的这一声喊冤,响彻了整个含元殿,回荡在皇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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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天牢。
杨清源一身青白色的劲装站在门口,左手提剑,右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
刚行至门口,杨清源就被拦了下来。
此时刑部大牢的防卫,已经被西厂给接管,把守刑部天牢大门的,也是西厂的。
“你是何人!”
“大理寺卿,杨清源!有诏命,前来面见于延益大人。”
西厂厂卫显然提前得到了命令,“我等已知来意,还请杨大人在此解剑!”
杨清源看了一眼左手之中的湛卢,轻轻摇了摇头,“此剑乃是于大人所赠,对于查清本桉有重要意义,算作是本桉的证据,还请二位通融。”
西厂两个领头之人对视一眼,“不行。”
“难道西厂的几位,是怕在下单人独剑从天牢救走侵犯!”
西厂两人被杨清源这个态度,弄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姓杨的!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杨清源的态度让西厂厂卫头子很不爽,“昔日你杨清源深得太宗宠信,丝毫不把我们西厂放在眼里,但今时不同往日,你还以为你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理寺卿吗!”
“放肆!”
就在两人要继续嘲讽的时候,西厂的大档头汪值适时的现身道。
“杨大人为朝廷侯爵,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岂是你们这几个小小的皂吏可以阻拦的!”
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别有用心,汪值显得很客气,礼节周全,没有丝毫不敬之处。
杨清源朝着汪值点头示意,然后便在狱卒的带领下,进入了天牢之中。
等到杨清源走远之后,汪值才阴沉下脸来。
“谁让你们为难他的!”
西厂的两个千户面面相觑,这姓杨的不是已经失宠了吗痛打落水狗一直以来就是西厂的光荣传统啊
“你们不要以为他和新君势同水火,就没法子收拾你们两个了,就算他没有半分官职,他也是江湖上顶尖的洞玄剑客。就连督主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汪值说话之时,还给雨化田连了几分面子。
事实是,杨清源下定决心要杀雨化田,雨化田绝对活不了。
“现在他还是朝廷正三品的大理寺少卿,在军中的威望依旧无人可比。连天子都不敢轻易折辱,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他就算刚刚杀了你们两个,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西厂的权势来源于天子的宠信,所以西厂的两个千户下意识地认为杨清源的权势也是如此,没有了天子信重,杨清源便只有走向败途。
可杨清源和西厂不同,他是正统科举文官出身,地榜榜眼,翰林院修书五年。这是正统的文官升迁之路,同时还有军功在身。
若是再假杨清源十年,甚至有可能是托孤级别的辅政大臣。
新君都要看他脸色的那种。
即便是现在,朱瞻坤要对杨清源动手,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否则最多就是闲置。
对付一个于延益已经触及文官集团的底线了,再对付杨清源
那就是真的要和文官武勋都撕破脸了!
估计朱瞻坤在收拾完于延益之后,会巩固权力,等到原来他的死忠纷纷上位之后,才会腾出手来,继续对付杨清源。
“但是大档头,他带着兵刃进入天牢,这……”
汪值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两个千户的脑袋。
“你以为杨清源是你们!会想出这种下下策!若是他真的选择以武力救人,那厂督和陛下就不需要担心了。抢夺逆犯,直接将他当成逆犯的同党便可。”
两个千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以他们的政治智商,这辈子也就是个千户了。
……
杨清源提着剑进入了天牢之中。
在狱卒的指引下,来到了关押于延益的牢房之外。
听到有人来了,正在闭目静思的于延益睁开了双目,看到来人,于延益面容之上露出洒脱的笑意。
“清源,你终于来了!我等你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