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湘真的只差一点点就成了捕神卓不凡的关门弟子,如果不是在最后一场比试中输给了顾青书。
至此丁湘想成为捕神弟子的愿望彻底破灭。从丁湘八岁那年的除夕夜算起,这个愿望在她心里藏了整整十年。
对了,当时是宣和二年,青溪县的方腊就是在这一年起兵造反,大破“病关索”郭师中所部,进逼临安,一时之间东南震动。
对于只有八岁的丁湘来说,这个年纪还不足以体会爹娘心头的惴惴不安,她一心期盼的是除夕之夜早点到来,期盼着能看到满城烟花绽放,灿若星辰。
唯一让她感到美中不足的就是诚伯匆匆离去,如果不能在上元灯节赶回来,就没人陪着他逛遍扬州的二十四桥,观赏花灯。
的确,诚伯如果没有走,一切都可能完全不同。
诚伯虽然年纪大了,一条腿也留有旧伤,到底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做过斥候,用他话说是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一条命,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凭他的身手和经验,诚伯本应该能够安抚住一个走投无路上门打劫的劫匪,使他的情绪不至于紧张亢奋,以至于局面最终失控。
这劫匪是北方人,开春来扬州做活,到了冬天,本该领了工钱回家过年,却被同乡骗到赌场,把辛辛苦苦做活一年积攒的工钱输了个精光,情急之下,在除夕之夜,手里提着一把自行改装过的连环弩,走上街头。
丁湘总是记得,当天晚上,她爹感觉身体不适,早早地关了家里开的药材铺子,想要歇息,偏就是她想要看烟花,吵着要开门出去。她娘被纠缠不过,勉强答应,打开店门,正准备带她出去。
就在这时,劫匪闯了进来。
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手艺人。丁湘总能记得他那张脸,瘦削、苍老,手里紧紧地攥着弓弩,锋利的箭头对准她娘的额头,将两人逼回到了屋里,沙哑着嗓子喊道:“我只要钱,不杀人,快把钱给我。”
他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身子颤抖不停,额头的汗珠地流到眼中,刚刚擦去,便又有新的汗珠流入。
丁湘心里害怕极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爹是什么时候从内屋奔了出来,连声喊着,“不要伤人,我给你钱。”
劫匪觉得眼中酸痛,不住地眨眼,恍惚看到药材铺子的老板从柜台里拿出一把弓弩。劫匪想也没想,扳动括机。
强弩从老板的身上穿过,钉在墙上,带出来一丝血迹。这时候劫匪才看清楚,老板手里拿着的确实是一把弓弩,只不过是给小儿玩耍的,两丈开外,连一匹棉布都不能穿透。
当他发现已铸成大错,心里真切地感受到了绝望,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人发觉。他看到老板娘张嘴想要大喊,抬手又是一弩,将她射倒。
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将屋里的两个大人杀死,如果再把眼前的小孩杀死,就没人能告诉他银子藏在哪里。
劫匪一把抓住丁湘,将弩抵在她的额头,喝道:“你告诉我银子藏在哪里,我不杀你。”
丁湘已经吓傻了,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气息喷在自己的脸上,带着浓浓的酒气。
他见丁湘呆呆地说不出话,又重重地推搡了一把,说道:“银子在哪里?快说!”
丁湘只记得他的影子被烛光投在墙上,占据了一整面的墙,好像铺天盖地,要将自己吞没。丁湘心里想:我是要死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药材铺子的店门被人推开,走进来几个当值的差役。
寒冬腊月,他们巡街走得乏了,路过药材铺子,想要进来抓几味药材,回去煎一碗驱寒汤,看到眼前的情形,都是大惊失色,拔刀的拔刀,取铁尺的取铁尺,可是转眼就被弩箭射倒了两人。
余下的差役只得带着受伤的同伴逃到店外,将更鼓敲得震天响,片刻功夫,城中的捕头差役连同厢军就已经把烟花铺子围得水泄不通。
劫匪走投无路,拖着丁湘闯入内屋,又从内屋的后门奔出去,等看到四下里都被包围,情急之下,闯入了隔壁烟花铺子的库房。
劫匪藏在丁湘的身后,用弓弩抵住她的后心,不住地大喊,“不要进来,进来我就杀了他!”不用看他的面容,单只听他喊道声嘶力竭,丁湘都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惊恐绝望。
劫匪的另一只手上高举火烛,库房里到处堆放着烟花,如果被点着,天干风急,大火势必蔓延,怕是周边的店铺都要付之一炬。
丁湘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看来我临死之前还能看到一场最灿烂的烟花燃放。
那个时候丁湘只听到外面不住地有人喊话,却并不知道,知州大人已经命人调来了两具三弓床弩,算好了劫匪的方位,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击牙发弩。
三弓床弩,顾名思义,合三张硬弓为一弩,需三十名壮汉方能拉开,其力之大,足以穿透墙壁,瞬间将劫匪撕成数段。只不过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操心一件事,强弩之下,丁湘必定随之丧命。这也不奇怪,毕竟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
接下来库房外面的喧嚷声突然消失,随后丁湘就看到了卓不凡。
准确地说,丁湘第一眼看到的是卓不凡的手。卓不凡把两只手都伸了进来,挥了挥,说道:“兄弟,我能不能进来和你说几句话?你看我手上没带兵器弓弩。”
卓不凡说的是标准的东京官话,声音低沉动听,不知为何,听在耳中,不知不觉就会对说话之人心生信任。
他见劫匪并不回话,便轻轻将库房的门又推开一点,说道:“兄弟,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许。我进来了。”
说着话,他就走了进来。丁湘看到,进来的这个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不丑不俊,最令人难忘的就是他脸上镇定的神情和淡淡的笑容,在他身侧背着一个公文袋,上面绣着一个“捕”字。
他走进来,先是环顾了一遍四周,再看到丁湘已经吓得呆呆的面孔,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小娃儿,转眼父母双亡,还要承受这样的担惊害怕。”
劫匪大喊道:“你是谁?进来做什么?”
这个人说道:“我叫卓不凡,就是卓尔不凡的意思。唉,家父给我取这个名字,原本是指望我能够考取功名,出人头地,谁料想到头来我成了京城的一名捕头。今日刚好办差路过,就进来看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他见劫匪沉默不语,便问道:“这位兄弟高姓大名?”
劫匪喊道:“你问我名字做什么?我是谁与你何干?你有什么话要说?”
卓不凡柔声说道:“这位兄弟,我听你说话的口音不是扬州人,你是齐州府的人吧?”
他说话的口音随之一变,变得和劫匪的一模一样,接着说道:“我们是老乡啊,你千里迢迢出来做工,真是不容易,怎么落到这般地步?”
那一刻丁湘心里想: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京城来的捕头竟然和劫匪是老乡?
劫匪的声音变得颤抖,追悔莫及,喊道:“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不过是想抢几个钱,好拿回去给我儿子治病。”
卓不凡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原本只是一个手艺人,就是因为心里太紧张了,所以才会失手误杀了药材铺的店主夫妇。”
他话题一转,问道:“你儿子得了什么病?要紧吗?”
劫匪哭喊道:“他自四岁起便患了羊角风,时时发作,总也治不好。”
卓不凡皱了皱眉,说道:“我听说下沙镇附近多有小孩得这个毛病,我估摸着和所饮之水有关。看来你应该也是住在下沙镇了。对了,我老家是在上沙镇。上沙下沙,一水相隔,我还记得有首歌谣,是这么唱的。”
他清了清嗓子,浅唱了几句。丁湘觉得他的声音柔和动听,虽然听不懂他唱了什么。劫匪似乎也为之所动,低低地哼了起来。
卓不凡停了下来,说道:“现在我知道了,你是金杨胡村的人。你该是姓胡,对吗?”
劫匪一下子神志崩溃,哭喊道:“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我一命。”
卓不凡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悲哀,一直到他稍稍平息,才说道:“你连伤二命,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劫匪顿时变得狂怒起来,喊道:“好,既然要死,我就多拖几个人陪着我一起去死!”他的手不住地发抖,丁湘能感觉到弩箭锋锐是尖端划破了自己的衣衫,一阵刺痛袭来,想要大叫。
她看到卓不凡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这才咬紧牙关,忍住了疼痛。
卓不凡看着劫匪因为绝望、愤怒变得扭曲的面孔,淡然自若,说道:“胡兄,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一个人死也就罢了,如果再做傻事,就要牵连到你的妻儿。”
劫匪一愣,喊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杀的人,我自己抵命就是。”
卓不凡摇头说道:“按照我朝法制,擅杀二人,杀人者偿命;擅杀三人,杀人者偿命,其妻儿卖身为娼为奴,卖价赔付死者。你想想,你若是杀了这个小孩,或者放火另外造成无辜者伤亡,落在你妻儿身上的会是什么命运?”
丁湘能够感觉到劫匪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硬,过了良久,他听到一声叹息,火烛被人吹灭,随即便是机括扳动、弩箭射出之声,一具沉重的躯体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感觉有东西不断滴在自己的身上,闻起来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中人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