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千岩岛,可见巨树高百余尺,枝干纵横交错,翠叶如盘,三人都难以环抱;又盛开着艳丽无比、与树齐高的花朵,还未走近便嗅得异香飘拂,如烟如雾,当真是美轮美奂的殊异之境。
也是这座岛,底下困着一头巨兽。
小舟慢慢悠悠靠了岸,引得藏匿在各处的毒蛇纷纷探头,就像一只误入森林的小动物,全然不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它们开始兴奋地吐信子,借着古树的阻挡,当视角拉开后,船上便只剩姜云清一个人了。
岸边礁石纵横嶙峋,姜云清下了船,踩着石头上去。千岩岛已有人来过,他就顺着这条路往深处走,而那些毒蛇,也都潜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姜云清回头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大海,往上提了提玉骨,然后再也不留恋。
所以他不能知晓,几乎只在转身的一瞬间,他曾眺望过的地方缓缓出现了船桅的影子。
“看到人了吗?”
两三只栖息在栏上的海鸥被这一声惊起,急忙拍打着翅膀飞走了。随即,明若清冲上湿漉漉的甲板,试图能够找到朋友们的下落,可一直在观望的霍无尘摇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有。
明若清失望地垂眸,“怎会如此……”
他们这一艘船刚刚经历了海上风暴,不说弃船逃生,好不容易撑过来,却有人掉进海里,至今未归。明若清数了一遍人头,几个小辈都还在,但她的心仍然紧绷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再次面向大海时,长风吹起她的青丝和衣服,却不能抚平内心愁郁。从未想过这条路会如此不顺,倘若海神真的存在,请务必保佑大家平安。
拜托了。
“木舟绳子断了,他们肯定还活着!”唐沂抓住了挂在船边的一半绳结,冲她大声喊道。这一句话无疑是让几人感到庆幸的,天气已经转晴,有逃生船在,就有一份希望,只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明若清看过来,千岩岛就在眼前,海上阴晴不定,更不确定船身有无损伤。她没法保证在等待过程中会不会再来一次风暴,届时他们的运气可能就没这么好了。
弃车保帅不是她的作风,但她必须保证剩下的人都能活着。
“先上岛再说。”
明若清匆匆跑过桅杆,高喊了声:“扬帆!”
池苑听闻,双手用力拉起缰绳。当白帆随风展开,这艘船在摇晃过后,重新按照路线极速前进,即刻就能抵达千岩岛。明若清朝天连发烟花信号,象征碧落霞的宝伞吉纹在空中绚丽成花,也许是给走散的同伴,也许是给姜云清,不管如何,她希望他们都能看见。
秦昭落眼睛不好大家都知道,虽看不清信号模样,但也知道碧落霞的门徽是什么。
与众老祖请上古神兽为自家仙门坐镇不同,要么靠缘定,要么纯靠打,征服神兽自愿跟随,在后世广传为一段佳话。再或者,也有三花庭这样的地涌金莲,图纹大气庄重,寓意也极好。明若清是碧落霞开山鼻祖,想当年创立之初,多少人期待着修真界第一家女子门派该如何大放异彩,在诸多神兽和图腾间,偏偏她却敲定了一把伞作为门派象征。
所以秦昭落突然就很想问她:“为什么门徽是伞?”
最初,明若清的回答是:愿门下弟子张弛自如,贯通无碍,也愿伞面遮蔽风日与魔障,守护弟子,曲覆众生。
这也是她开创碧落霞的本意。
事实上,她记得十岁的时候有人为她撑了一把伞,在往后的很多年里,她都带着这把伞独自前行,不忘初心。
她也记得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姜听云,记住了啊!
她记得的。
明若清以微笑回道:“不为何,承前辈之愿罢了。”
秦昭落不再问了。
几发信号之后,海面广袤无垠,没有任何回应。
厚重的船身停靠在岸边,池苑放下船锚,是最后一个下船的。
明若清等着大家一个个上岸,按理说在天气好的情况下,应该会有更多的船只前往千岩岛寻宝,可能他们是第一批人,所以没有和其他修士碰上。
点了点将,加上明若清自己,总共七个人外加林愿景一只鬼。
宋扶龄没来是因为她那叛逆的小叔死活都不肯走,她只好留在镇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怕宋安之一气之下真的不回家。
至于南初七……
不用管。
和狼来了这个道理一样,现在他失踪也没人信了。
结果到最后,很有集体荣誉感的居然是付清乐这小子。
方才海上风暴的时候,是他保护了大家,自己反被龙卷风刮进海里,简直就是救命恩人。
所以,对于抛下他先离开的行为,大家都有点小小的愧疚。
但是不多。
“真没看见他,还要等吗?”
“好那我们先走。”
“开什么玩笑?我们是一个团体!”
既要找到先上岛的姜云清,还要等付清乐回来,肯定要分成两批。明若清随手指了个人,偏偏是让唐沂留在这里守候。
旁边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唐沂往左跨了一步,又往右跨了回来,两秒三个假动作,才说:“我?”
可能明若清根本就忘了,其实他俩都曾在渝州争抢过神物,唐沂还想提醒她来着,九里是琅琊付氏的东西,怕不怕被某人报复。最后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单手捂着嘴,平淡应下:“好吧。”
她开心就好。
“那就这样说好了。”
明若清带着剩下的人进入小岛,明芃有逆魂傍身,肯定能找到姜云清的。
然而变故也发生在一瞬间。
眼前的山,不,是整座岛居然动了。
他们不知道千岩岛底下镇压着一头巨兽,整座岛就是它的躯体,当感知到有人靠近,它便翻了个身。
但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崩地裂。
船锚铁链当啷啷作响,海面也无端泛起了涟漪,起初范围很小,在悄悄向外传递一种不安的预兆。
几人抬头看去。这一刻,海沸波翻,山体倾覆,似是震怒于外人的擅入,迫切地想把他们埋葬其中,再粉碎踏平。
一块块土地顶起交错的树木,巨石在周围接连崩裂,声音杂乱又刺耳,转瞬间就能从这头传到岛屿最中心,来得猝不及防,逃跑都赶不上巨兽翻身的速度。
于是高低全部颠倒,本该没有东西的小道瞬间拔高,左右都无路可去。明若清急忙用拂尘把最近的池苑和明芃卷过来,放在尚还安全的位置。她正准备帮其他人的,这时平缓的空地也跟着往下坍塌,飞沙扬砾,几人压根就看不清,更没想到同伴会当着自己的面直接消失了!
地面张开一道裂口,霍珣光去看霍无尘了,他未曾预料脚底的情况,因此整个身子都跌了进去。唐沂和他站在同一处,可能是脑子一热,也可能是把他误认成了霍无尘,有秘境合作的交情在,迅速抱着林愿景往他消失的洞口跃下。
而真正的霍无尘其实跑得最快了。
不过丁点裂缝,他就以箭的速度冲到了百米之外,并且扛着秦昭落一起跑。
刚开始秦昭落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知道霍无尘猛地拽起他的手臂,一把甩在肩上,十分刺激。他破口大骂:“甘!你他妈轻点会死啊?我手要断了!”
“保命要紧啊老板!!”
秦昭落还想骂,抬头一看眼前居然多出一座山!
更不用说地面上正不断产生新的裂痕,霍无尘要是慢一点他们可能就死了。
“别停别停!你说得对——保命要紧!”
整座岛屿四分五裂,犹如迷宫穿插,一层绕过一层,一次比一次激烈。秦昭落亲眼看着其他同伴瞬间拔高,身下的霍无尘也在和山体滑坡赛跑。这下好了,本来只用分成两批的,现在都走散了。
与此同时,没被灾难波及的海面上,还算风平浪静。
天地间唯有一木舟轻轻摇晃,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要去哪里,漂泊了许久都不见人影,付清乐索性摊开手脚,一脸愁苦相。
坐在他对面的人也是,扬起脑袋像死鱼一样,摸了一把发现硬硬的,原来是尸僵。
开玩笑。
若不是胸腔还在起伏,付清乐真以为他饿死了。
隔了半晌,这人才挪了挪手指头。
滴水不沾的嘴唇干裂,他说话也有气无力,呆呆盯着白云道:“小乔日记,今日天气晴,已是我在海面漂泊的第三个时辰。没有水,没有食物,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只希望有心人能够看到我的日记,至少证明我来过……”
这话说的,付清乐还以为他们漂泊了三天呢。
不过,若是还找不到小岛,真有可能会待三天。
乔晚琼也是顺利通过秘境的修士之一,有幸在渡口和他们碰上,便搭了他们的船前往千岩岛,却委实没想到会如此不顺,他就是那个和付清乐一起掉进海里的幸运者。
付清乐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所以乔晚琼说的“三个时辰”是否属实,他也没办法求证,但他们确实在海上漂了很久,久到他觉得全世界都遗忘了他。
唯一可做的,只有盯太阳,以及数头顶飘过了多少片云。
难熬。
日上三竿,海面不再清爽,反而又热又闷,毫无遮挡的他们要被晒成小鱼干了。
付清乐觑了一眼乔晚琼,原本对他“写”日记的行为表示不解,他俩同为天涯沦落人,乔晚琼说给他听压根就没有用处,后来才发现,原来是遗言啊。
“小乔日记……”乔晚琼再次缓缓张嘴,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了,付清乐突然打断了他:“你不是小乔,小乔是乔阁主。”
“那我是什么?”
“大乔。”
乔晚琼无力到翻白眼,“大乔日记,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付清乐闭上眼睛,“小付说,听天由命。”
碰到什么事情就想:又不会死;实在不行,就想:死了正好。
往上能上吊,往下能跳楼,这就是付清乐能屈能伸的人生态度。
乔晚琼快要哭了,但是眼睛被海风吹得瑟瑟的,一点泪水都流不出来,只能干嚎:“我好想我妹呜呜呜呜……”
修真界人人皆知,虚寂门宗主柔弱不能自理,好一朵天真单纯小白花,小病大治,大病去死,能活到现在全凭他有个宠兄狂魔的亲妹妹。
就这情况来看,只手遮天的乔平君都救不了他。
乔晚琼说他很后悔,离了乔平君他该怎么活啊。
付清乐完全不想听,想靠同伴的念头立马打消,乔晚琼又来缠他:“你怎么不算一卦啊,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我是地师,不是路边摆摊的算命先生。”
“有什么区别?”
“你这话有辱我的水平。”
都怪裴清友,那死婆娘不仅霸占他的宗主之位,近些年还让外人对金阙阁产生了这么多的误解。
甘!
付清乐每日都咒一遍裴清友赶紧死,作为他的师尊,其实裴宗主也希望他能早点死。
就以当下的情况来看,不要把问题归咎于老天不公,要选一个最讨厌的人,把所有的错都怪在她头上。
付清乐成功说服了自己,他遭遇海难就是裴清友害的!
乔晚琼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他们能否熬过正午的炙热,这太阳走得这么慢吗?他趴在船边,朝着海里的倒影喊:“时间能不能过快一点啊!”
“时间能不能再慢一点啊!!”
千岩岛上,秦昭落放肆尖叫,霍无尘拼命奔跑,然而两条腿始终跟不上地震的速度,秦昭落总觉得他俩要交待在这里了,急急忙忙掏出琴瑟,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御剑。
恐怕霍无尘这时才想起霍珣,但腿脚比脑子要诚实,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惨状,对不起了,告辞!
地面震荡,地底下更甚。上方是忙着逃命的霍无尘,脚下隧道是与他正好错过的霍珣。此道直直倾斜而下,霍珣没法原路返回,便召出雪走踏剑疾行。紧随其后的霜序几乎也是贴着石壁滑入,林愿景看不清黑暗里的情况,但光听声音就知道周围随时会塌陷。
“二公子小心!”
“我会的。”
唐沂让背上的林愿景抓紧,他腾出双手合掌,九里神火赫然升起,熔穿所有堵在霍珣前方的碎石。火势虽猛却不灼人,霍珣能够平稳度过,那些躲不开的,也都因这团火燃烧,再瞬间凝固,在火光下变成透明的璃状物。
唐沂不是第一个拿到神明信物的,却是第一个降服凶神的。他能够感觉到现在的九里与以前大有不同,相融了焜烛的部分法力,似乎有正有邪,才算是一把完整的灵器。
神火照亮了一切,这条隧道好像没有尽头,难不成他们要一直往下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