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网…”
吕不韦轻声呢喃着,却迟迟没有说到关键信息。
他目光时不时看向门外,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又像是在回忆罗网的名单。
成蟜就那么安静地等着他,既不催促,也不关心他在想什么。
成蟜只知道,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秦国不会再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相邦,秦王政不会再有一个压着他的权臣,秦国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就要缓缓地运转起来。
而这个国家的君主,也会在失去掣肘之后,一飞冲天,完成历代秦王的心愿,结束这乱了几百年的春秋战国。
所以,成蟜不在乎多等一会儿,这点儿时间算不得什么。
“本相年纪大了,记不住罗网的名单。”
沉默了许久的吕不韦忽然开口,成蟜眼角的余光扫到走到门口的蒙恬,很是不屑的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相邦还在想方设法地挑拨离间。
名单在哪里,告诉蒙恬让他去取,然后直接交给王兄,如此一来,相邦可以开口了吧?”
单从吕不韦说的话来看,他确实是个一心一意为嬴政着想,为秦国未来谋划的秦相,虽然手段和方法欠缺,可那一番话说的是冠冕堂皇。
换做以前,成蟜会站在对与错的立场上,来判断吕不韦的行为。
那样只会让他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道理?
那么多因为吕不韦的私心,而枉死的无辜性命,成蟜没有资格替他们做出选择。
他能做的,就是代替他们,处置罪魁祸首,让吕不韦以及他的党羽们活不下去。
蒙恬作为黑冰台的核心人员之一,他是知道罗网存在的。
当听到成蟜问及罗网名单的时候,他的眼睛释放出炽热的光芒看向吕不韦,仿佛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对吕不韦来一次全身检查。
“府内书房,有一密室,关于罗网的一切,都放在那里面。”
吕不韦的话,真假难辨,就算是现在把罗网的名单放到成蟜眼前,他都不会完全相信这个老狐狸。
但是,他还是认证通过了吕不韦的第二个回答,“两个回答,可以换吕家活下来两人,至于第三个问题,我现在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以后再来问你。”
成蟜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身后的蒙恬说道:“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你带着人去把有关罗网的资料,全部整理出来,送到王兄手中。”
蒙恬举着手里的案牍,还有笔墨,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选择跟出去。
他不知道成蟜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而第二个问题又不用记录,等见到王上,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成蟜似是看透了蒙恬的心思,很贴心地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说道:“你只管把罗网的资料送到王兄手里,其他事情由我来告诉王兄。”
“诺!”
“成蟜,老夫能问一下,你打算选吕府那两个人活下去?”
吕不韦的声音有些期待。
期待听到成蟜说,是自己的子孙,这么一来,他就算是也能瞑目了。
又有些担心。
担心,以成蟜的人品,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而从头旁观到尾的蒙恬,也是将目光锁定在成蟜身上,想要看看后者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本来打算就此离开的成蟜,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着从头顶飘过去的白云,眯着眼睛看向太阳的光晕,许久之后,方才收回目光,看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廷尉府官员,道:“相邦为相十数年,日夜操劳,为了不让天下人为相邦鸣不平,我会向王兄请诏,留相邦一命。
至于,第二个活命的机会,就要留给一个无辜的人,相府扫地做苦役的奴仆,可以从里面挑选一个老人出来,负责相邦的日常起居。”
“嬴成蟜!”
“你毫无人性,老夫要杀了你,杀了你!”
“你言而无信,你该死啊,你该死!”
“老夫只恨当初没能早点动手,让你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吕不韦愤怒的吼声,从身后传来。
继而,怒吼变成无声的嚎啕。
他想过让成蟜分毫不差地实现承诺,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但是,没有想到,成蟜会是如此这般的杀人诛心。
吕家上下尽诛,只留他一人苟活,这是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孙去死,而什么都做不了。
激动之下,吕不韦摔下床榻,吐出一口鲜血,将地面染红一片。
听到身后扑通一声。
成蟜便猜到了身后的情形,他心如坚石一般,就连眼角的余光都不舍得分给吕不韦一缕。
缓步离开房间,声音若有若无地门外飘进屋里。
“相邦觉得我残忍,可曾想过,那些被相邦害死的无辜之人,他们的妻儿,他们的父母又是在忍受着何等的悲痛?”
成蟜的话,反复地拷问着失魂落魄的吕不韦。
而站在门口的蒙恬,心神微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摔在地上的吕不韦,能够清晰地感受吕不韦身上传递出来的暮气,生机衰退,仿佛顷刻间就苍老了无数岁月,好似夕阳将落的沉沉之机。
他有预感,成蟜不可能就这么放过吕不韦,一定会进一步杀人诛心。
但是,他的眼中,并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是默默地关上了房门,转身离开。
蒙家向来都是坚定的保王派,所有会危及大王的人和事,不管是什么,都会成为蒙家的敌人。
他不知道成蟜未来会怎么样,然而当下,成蟜和大王的立场一致,危及成蟜,在蒙家眼里,就等同于危及秦王。
更何况,作为一个纯粹的武将,蒙恬并不屑于吕不韦残害无辜的手段,正如成蟜说的那样。
随着房门关闭,房间内的最后一道亮光消弭。
本就昏暗的房间,瞬间就像是彻底到了黑夜一般。
吕不韦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背靠着床榻,整个人心绪不稳地浑身抖动。
那一双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眼睛,时而满是愤怒与幽怨,时而满是悲痛与懊悔。
他歪着头,半个脑袋放在床沿上,嘴里轻声呢语:“甘罗害我,樊於期误我,成蟜欺我,王上,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