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后半夜居然这么冷!”
成蟜双脚快速的切换着,手臂随着上下摆动,看样子像是在跑步,实际上,速度很慢稳稳地跟在李斯身后。
李斯抬起埋在领子里的下巴,一股清凉的夜风吹来,裸露出来的脖子,不受控制地覆盖上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像是没有感受到这股凉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做出任何抵御凉风的行为。
他仰头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还有越来越模糊的弯月,如常地往前走着:“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公子再坚持一下就好。”
“嗯。”
成蟜没有任何怀疑,他看不懂星象,那是他不好学,而这些是李斯的必学科目,预测天下大势是否准确,成蟜没有见过,也不会妄加评论,但是看个时间,对于李斯韩非这样的人来说,就和成蟜看手表一样简单。
他一边快速切换脚步,一边转过身子,侧身原地踏步,等到后面的韩非跟上来后,与其亲密地挤在一起:“非公子,你冷不冷?”
韩非摇摇头,没有刻意回避,就这么坦然地接受了成蟜的硬挤,两个人并肩往前走着。
“不冷好呀!”
成蟜大喜过望,他停止上下跳动的双脚,拉住韩非的肩膀,伸手扒开韩非的外衣,边说着感谢的话:“感谢非公子赠送的御寒衣物,等回到咸阳,我一定加倍归还,以示谢意。”
“你!”
韩非差点破口大骂。
不对,他已经破口大骂了。
只是因为说话不方便,后面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他双手拉紧衣服,和成蟜进行较力。
女人扒男人衣服,他见过,男人扒女人衣服,他也见过。
这男人扒男人衣服,他还是头一次见,还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一路走来,韩非有时候真的想杀人,就比如此时此刻。
虽然他没有从成蟜身上感受到,龙阳君的气息,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刀人的目光。
他摇头表示不冷,那只是客气一下。
难道他点头表示冷,成蟜会送给他一件衣服吗?
这种情况,傻瓜式的回应应该是:你是不是穿的更厚,或者你是不是不怕冷。
韩非哪里见过这么实在的人,不,不是实在,成蟜和实在二字完全不沾边。
他就是纯粹不要脸,不在乎是否实在,也不在乎是否狡猾。
这个人行事,只有一个唯一的标准:只要对自己有利,其他的一切是否更改,是否遵循,完全随心。
“松!”
韩非一只手抱紧衣服,一只手用力把成蟜往后推,口中还发出铿锵有力反抗:“开!”
“唉~”
只想赶路的李斯,无奈地叹息一声,打死他,以后也不要再和成蟜一起外出。
他回过头来,看到两个人形轮廓,交叠在一起,一会儿紧紧地贴着,一会儿又分开大老远。
想归想,看归看,队伍再难带,也得上,谁让他是名义上的小队长。
李斯一边往回走,一边解开束腰,脱下外衣,走到成蟜身边,劝说道:“公子,这件衣服给你,我们赶路要...紧...”
李斯的嘴角一阵抽搐,当他走到成蟜身边,做好了苦劝的准备。
却发现,成蟜就是冲着他的衣服来的。
他虚握两下拳头,掌心空空如也。
原本走在中间, 不积极,也不消极的成蟜,忽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主动走到了最前面,与李斯和韩非拉开了一定距离。
此时,正站在远处,催促着:“你们师兄弟,一慢就慢一对,能不能不要耽误行程,走快一点儿,追兵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上当,折返回来,你们一个个的,却没有半分紧迫,难道说你韩非的逆鳞,能够干掉那几个追兵?”
“师兄的逆鳞?”
李斯不明白,他回头看向同样一脸懵然的韩非。
这么一个看上去就像老好人,实际上也是老好人的人,能够有什么是能够激怒他的事情。
李斯亲测借钱不还,不会激怒,甚至借的多了,感情还更加深厚。
我只是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一把残剑...成蟜在心里发誓,他只是见走夜路太沉闷,想调动一下气氛,另外,就是他确实冷了,借一件衣服穿穿,这个季节冻不死人,最多感冒,相信以李斯的身体素质不成问题。
成蟜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走,边等人跟上来,边说道:“韩非,你和张良都是韩人,他对前往秦国十分抗拒,而你却像是在做一件平常事,完全没有抵触,甚至让你走在最后面,你都不跑,这要是张良那小子,他早就跑没影了,甚至还会折返回来,拿着石块远远地往我脑袋上招呼。”
韩非两手空空,做出写字的动作,然后指了指头顶的星空,摊开双手。
这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可以说出来,但是现在这个环境,不利于他表达内心。
看着韩非坦然的模样,成蟜想到了一个法子,当即说了出来:“李斯,你现在就代入韩非的身份,回答我的问题。”
他转向韩非,说道:“你若是觉得李斯说的不对,你就打断,等天亮,再给我你的答案。”
成蟜也不管两个人是否同意,直接问向李斯:“你身为韩国公子,并不抗拒前往秦国的理由是什么?或者说,你到秦国的目的是什么?”
李斯愣了一下,只是片刻的犹豫,略过韩非说道:“存韩!”
“韩国匮弱,除了魏燕,其余四国皆可灭之,而秦国最近,又是最强,维护好秦韩关系是存韩的第一步,获信于秦王,劝阻秦国攻韩,是第二步,韩国追随秦军灭国的脚步,出人出力,最终保全宗庙,削去王号,俯首称臣,为第三步。”
“前两步不难,只要费些心思,还是有希望的,第三步几乎是不可能的,且不论秦国是否允许韩国的存在,一个在韩国不受待见的公子,想要做韩国的主,无异于痴人说梦。”
成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尤其是最后一段话,语气明显变得严厉起来。
这不是在和他说,而是和韩非。
是李斯站在师弟的立场,对师兄不切实想法的批判,也是一种劝说。
韩非没有打断,说明他认可李斯的说法。
看来,这两个人早就心照不宣了,若不是成蟜问起,他们能一直藏着,藏到韩非死在狱中。
成蟜给两人的一点儿时间平复内心,主要是韩非,他继续问道:“如果秦军长驱直入灭掉韩国,你会如何?”
“身为韩国宗室,不能保住宗庙社稷,唯有以死殉国!”李斯想都没想回答干脆。
韩非依旧保持沉默,没有反驳。
成蟜更深一步知道了韩非的态度,沉默着继续往前,三人行走在怪异的气氛中,他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或者说是最想改变的事情。
“为了存韩,或者为了灭韩,你们彼此成为了政见不同的人,是否会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而除掉对方?”
成蟜说完,默不作声地走着,四周变得安静下来,清晰地听着后面沙沙地脚步声,能够感受到身后的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更加诡异了。
不是那种惊悚灵异的诡异,而是口与心是否要保持一致,是两种看不见摸不着而真实存在的东西,心知无法兼得,而又想要全部拥有的犹豫。
李斯的声音打破夜空下的寂静:“为了存韩,师兄不会除掉我!”
成蟜背对着两人,点点头,他是同意这个说法的。
一边走着,一边等着李斯的选择。
结果李斯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再也没有响起。
没有明确的表态,就是最明确的表态。
为了灭韩,韩非若是拦路,李斯会除掉他。
刚刚有所正常的氛围,突然又变得让人尴尬起来。
当着韩非的面说,将来会弄死他,成蟜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李斯居然没有丝毫掩饰。
“韩非是法家集大成者,在这一点上,天下没有人能够比他更适合做秦国廷尉,你觉得呢?”成蟜没有回头。
但,李斯知道这是在问他,他没有丝毫犹豫,坦然道:“师兄若是愿意担任秦国廷尉,对秦国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成蟜有些惊诧,两个问题,两种截然不同的回答。
他驻足回头,目光停留在并不清楚的两个人形轮廓上,旋即笑道:“希望你们政见相同,就算是政见不同,也不要产生正面冲突,与秦国而言,你们都是影响深远的人才。”
李斯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今天的对话,只要我们三个知晓,不得外传,就算是王兄,也不要泄露半个字。”
成蟜忽地松了口气,李斯对待韩非的态度,不是妒贤嫉能,这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韩非一定会存韩,李斯一定会灭韩,几乎就是个无解的死胡同。
还有一个好消息是,这对师兄弟,不在一个赛道上,一个偏实干派,底线很清晰,随时可以改,一个偏学术派,底线不知道,大概率很强硬。
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总体形势向好,未来可期。
“诺。”
李斯面无表情地回应,心里已经开始腹诽。
你不让我们告诉大王,然后你自己悄悄告诉。
不得不说,相处久了,李斯把成蟜的那点儿心思琢磨地一清二楚。
这也是他能够一直在成蟜底线上疯狂蹦跳,还好好活着的原因,偶尔坑成蟜一次,是为了收一点儿被坑的利息,却从来不提收回本金的事情。
外衣隐隐有些湿润,脚下的青草,逐渐凝聚露水。
踩着湿漉漉的草叶,藏在鞋子里的双脚,都能够感受到冰冰凉凉。
成蟜决定做次好人,他把李斯的外衣脱下来:“你与我同生共死,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吃苦受罪。”
李斯还以为成蟜转性了,刚一抬手,就发现成蟜两只脚乱踩,把野草上面的露水打落,然后把他的外衣铺下去:“来吧,坐下休息一会儿。”
看着已经坐在地上的成蟜,李斯心情复杂,果然一切不合理的想法,都是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