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阳大营。
同样是浓雾迷茫的营寨内,时不时发出与环境不符的喝喊声,军中将领正在操练各自的士兵,全然没有因为浓雾的出现,而变得死寂沉沉。
而这也是主将王翦定下的规矩,士兵每日操练,雨雪天气训练减半,其他时间,只要当天没有战事,没有进行急行军,就必须保质保量的完成训练任务。
此时,虽有浓雾笼罩,视线受阻,却是天色大亮,唯有一座帐篷内,点燃着数盏油灯。
昏黄色的灯光,钻出营帐,把覆盖在营帐四周的浓雾,也沾染成了淡淡的黄色。
营帐内,王翦端坐首位,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沉着和可靠。
在他左右手,按照爵位高低,依次坐着十几个中高层将领。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凝重的神情,凝重之下,有藏着不易察觉的喜色与兴奋。
众人围坐的中心空地,站着两个士兵,他们举着一幅粗略的军事地图,标注着秦韩赵三个边境的地形。
王翦不徐不急的声音打破营帐内的安静:“赵军有南下调动的痕迹,根据斥候探报的路线,其目标在韩,然战场形势风云变幻,宜阳距离赵韩前线不足百里,在赵军有下一步行动之前,全军上下不得外出,每日操练要更加严格,时刻准备与赵军开战。”
“我早就想和赵军掰掰手腕,将军你就放心吧,一旦战事开启,我们这帮兄弟,定然将不可一世的赵军全部留在宜阳。”
“哈哈哈,说得没错,赵军的不可一世,只是相对其他几国毫无战力的军队可言,若是遇到我秦军,只有大败的份。”
“依我看,这赵国北攻燕,南掠魏,胁从韩国,不过是没有遇到强大的对手罢了,前些时日,蒙老将军在北边不就夺了赵国十五城,我看那往日里气焰嚣张的赵军,也没敢出兵夺回城池,啊哈哈...”
王翦宛如一个旁观者,高坐在首位,俯视聆听着手下将领的议论和嘲讽,他眸光微转,看向左手最近的一位白发老将,问道:“王老将军,你身经百战,与赵国大战无数,对赵军有什么看法?”
王齕(he)与蒙骜同辈的老将,长平之战的前期将领,在赵军换将之后,把主将之位交出,协同武安君白起,大破四十万赵军。
此后,长期驻守边境,大小战役不下百次。
听到王翦的询问,营帐内的笑声停下,逐渐恢复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
秦军崇尚军功,敬重前辈,王齕恰好就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
他布满皱纹的脸庞微动,依旧英武锐利的目光扫向身后的后辈们,这仿佛是头随时都有可能暴走的年迈猛兽,气息虽不及轻壮,却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
“很强!”
王齕沉声道:“蒙骜能够夺下赵国十五城,是因为他是蒙骜,曾经是武安君最得意的副将,你们不过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轻视赵军的结果,就是向胡伤一样,遭遇阏与之败,尔等败了也就败了,莫要坑害了我秦军数万将士的性命!”
王齕的话毫不留情,要说瞧不起这群初生牛犊,倒也没有,只是看到他们的骄纵轻敌,恰好王翦询问他的看法,便倚老卖老地训斥一番。
指望这一番话,就要让这些人收起轻视之心,那是不可能的,秦军这些年打的胜仗太多了,尤其是经历过五国攻秦,且大胜五国的那些将领,他们难免有些轻敌骄纵。
王齕只是提个醒罢了。
具体怎么做,还是要看王翦的安排。
王齕说完,不给那些年轻人怒瞪老前辈的机会,转身对上王翦的目光,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刚才的一切是王翦说的,而不是他。
王翦的双眸快速扫过众人,他从大家的脸上看到了不服,看到了浓浓的战意,这是个好事,但还要再压一压,这股子劲儿,将来都会转化为秦军高昂的士气。
“赵地猛士多,名将多,长平之后至今已二十年,赵国上下憋着一口气,要找秦国报仇这是可以预见的事情,这二十年来,他们必然积蓄了庞大的力量,切不可掉以轻心,秦军所向披靡,百胜不败,本将不希望因为你们的轻敌大意,葬送了秦军不败的神话。”
“诺!”
所有人齐齐起身,憋着一口气吼道。
王翦又在地图上标准了几个重要的地点,吩咐斥候重点关注,对兵力部署分配做了新一轮的调整,并要求加强巡逻,然后才结束了会议。
营帐独留下王翦,还有老将王齕。
王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脸,瞬间柔化,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说道:“你这后生,让老夫做恶人,你做好人,蒙骜那老家伙夸你沉稳持重,老实本分,我怎么觉得你浑身上下都带着狡猾套话,连我这满头白发的老人都不放过。”
王翦知道王齕就是玩个嘴,心里面并没有真的不满,他轻笑一下,离开首位:“老将军是前辈,你说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比我这个主将说的话要管用,只有让他们知道赵军的强大,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发斗志。”
“别和我这些,老夫老了,能打仗的日子不多了,要是遇到了难啃的骨头,要分我一份,不然就别怪老夫把你的真面目泄露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王翦是个假老实人,其实装了一肚子坏水。”
王齕摆摆手,打断王翦的解释,每次都拿好话哄他,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他不经意释放出一缕杀机,又很好地收敛起来,沉声问道:“公子成蟜要来宜阳,我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你不亲自去接,若是出了什么事,对你可是大不利!”
王翦目光转向被放在营帐中心的地图,他缓步走了上去,踩着宽大的地图,走了几步后停下,他双脚微分,眼睛盯着脚下的宜阳,轻叹一声:“你也知道那位的名声,我倒是想亲自去,可是赵军的突然行动,我身为一军主将,不能轻易离开大营,大王将这十数万大军交付我手,我断然不能辜负信任。”
“即便如此,你也该派老夫代你前去,如今这天色大亮,人还没到,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王齕常年戍边,倒是不曾与成蟜有过接触。对于传闻,他向来都是只信三分,所以不觉得成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他对成蟜的态度,与对待王室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什么没点儿惹人非议的地方,又怎么称得上王室之人?
王翦微微摇头,他扭转脖子,把目光投向宜阳西边,定定地看着咸阳,镇定从容的面庞,首次出现了焦急之色:“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老将军去做。”
哗啦。
王齕霍然起身,身上铠甲碰撞挤压在一起,发出悦耳的肃杀之音,缓步走到地图旁边,顺着王翦的目光看去:“何事?”
“咸阳?有何大事?”
王齕脸色陡然变幻,嫪毐之乱刚刚过去不久,他很难不联想到是咸阳又出事了。
再加上王翦坐镇军中,不去接成蟜,更加增重了他的怀疑。
至于,赵军行动,主将不能离开,倒没有那么严苛的要求,主将外出探查地形,几天几夜不回是常有的事。
“大王要来!”
王翦轻声叹息,挑起眉头看向王齕,咬字清晰道。
随即,他就看到了王齕脸上的震惊之色久久不消,其实他刚刚得到消息的时候,不比王齕强到哪里去。
“请老将军带兵坐镇大营,我要前往迎接大王的车驾,公子成蟜那里我派了几支小队接应,一有消息就会传来,现在没有消息反而是好事。”
听了王翦的话,王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没有完全回过来,问道:“大王是来接公子成蟜的吗?”
不怪他有这种想法,宜阳没有大战,不需要大王亲临鼓舞士气,唯一的大事,就是公子成蟜从韩国返回。
尽管王齕觉得不可思议,秦国的王,为了这么件小事离开咸阳,挺梦幻。
就想当年惠文王,孤身出关,赴魏国相王大会。
那好歹是为了提升秦国的地位,得到晋升王位的资格。
不理解,不理解,王齕一个劲儿地摇头,有种时代发展太快,思维跟不上的错觉。
王翦转身返回座位,拿起放在案几上的佩剑,熟练地挂在身侧,回道:“不是,公子从宜阳回国的消息,是昨夜传来的,信中提到这是仓促动身,大王数日前就派人传了密信,前来宜阳,这件事大王并不知道。”
“不管是什么原因,大王既然要来, 都是一等一的大事,这里距离前线太近,我必须亲自去接,确保万无一失。”
王翦走到营帐门口,回头看着身后的老将军,四目相对,王齕微微拱手:“将军放心前往,这军中绝不会生变。”
“嗯!”
王翦沉声回应,转身离开营帐。
目送消失在浓雾里的背影,王齕离开地图,朝着营帐外面,喊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