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请慎言。”
狱卒投来目光,提醒道。
在秦国,不避尊者讳,是违法的事情。
按理说,身为廷尉府的狱卒,他是有权利把张良抓起来的。
但是,后者是懂得利用自己所处环境的,人还在大牢里,就算是狱卒想抓,又能把他抓到哪里去?
不过是重新回到那个脏兮兮的单间。
更何况,今天的张良与往日有些不同。
外面有人来看他了,这说明来人至少搭上了成蟜的线,甚至是通过秦王来到这里的。
话说如此,张良倒也没必要,非得跟狱卒过不去。
他微微颔首,以谢狱卒的提醒,提高手中的火把,照亮熊启憔悴,失去血色的脸庞,昂头看着乌黑一片的天花板:“真没想到,秦国昌平君,一个吃里扒外的,下了大牢,还能活这么久。”
“与外界失去联系的这些日子,我都怀疑秦国是不是要不行了。”
“秦王将国家大事,托付给成蟜,难道不晓得他只会打家劫舍,坑蒙拐骗,在咸阳城中到处流传着他的恶名流言吗?”
“今日,见到昌平君活得这么滋润,我更加确定秦国快亡了,连你这样的叛徒都杀不死,秦国朝堂的腐败程度可想而知。”
狱卒一开始不想管,但张良提了一次又一次。
直呼成蟜的名字,也就算了。
还敢诅咒秦国灭亡,要不是看在探监者带着成蟜的命令,他真打算把张良,重新带回牢里关起来。
他既气恼又生无可恋:“诅咒秦国,可是死罪,再不小心说话,在下只好上报廷尉大人,再请阁下返回监室。”
“昌平君,你怎么不说话?”
“我是韩国来的张子房啊,你的案子就是成蟜...公子请我来审的,要不是我从韩国赶来,你现在蒙混过关,正和楚人谋划着如何掌控秦国呢。”
“说来也怪我,我一边想看到秦国动乱,看到秦国灭亡,一边又帮助了成蟜,为揭露昌平君出了一份力;现在想想,倒是应该和昌平君站在一起,共同推倒秦国的统治。”
张良似乎听到了狱卒的话,似乎又没有听到。
狱卒的提醒,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
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和昌平君闲聊。
真实的情况是,他在不停地说,昌平君在被迫听着。
一双苍老的眼睛,还保留着干涸前,最后的锋锐。
宛如刀锋一般,落在张良身上。
可惜,遗憾,眼神不能杀人。
否则的话,熊启现在,一定是在为除掉一个恶心人的家伙,而感到兴奋喜悦,而纵情大笑。
“别高兴的太早,过河拆桥的事情,成蟜也办得出来,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廷尉府的大牢里。”熊启的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与周遭吵闹,想要活命的其他人不同。
他仿佛认了命,看透了一切。
对于张良的讥讽和羞辱,也只是简单地给出几句提示,并不带有诅咒的意味。
张良有自己的盘算。
熊启的提示,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不作数的。
他回头看向一旁的狱卒,说是征询,又像是确认。
“我替成蟜,狠狠地嘲讽了熊启,他是不是应该把我放出去了。”
更多的狱卒,对他是完全不搭理。
只有,那位领他出来的狱卒,回了一个眼神。
白眼都翻到后脑勺去了。
直呼名讳,言语不敬,还想着被放出去。
八成是公子不知道这家伙,是多么的不知礼数。
否则,定然不会让人来接他出去。
白眼翻过,狱卒回头望向他处:“时间不早了,别让贵人久等。”
“这就来。”
“昌平君果然是气度非凡,通敌叛国可是诛族的大罪,人在牢中,竟气定神闲丝毫不惧,你们回头一定要把昌平君的表现汇报给成蟜。”
张良拿着火把,照到监室内的其他人,不吝讥讽之词:“不像这些人一样,是一点也沉不住气, 从刚刚走过来,就听到他们在叫嚷。”
“大人,大人。”
“我是中车府令赵高,大王的近侍,因为无妄之灾入狱,恳请大人出去后,替小人去跟我王道个别,赵高再也不能伺候大王,为我王掌灯熏香,请我王晚上早些休息,不要过分操劳,如此,小人死也瞑目了。”
自监室的角落,有道黑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待到近前,张良借助火把的光亮,看到来人满是青肿的脸庞。
赵高把脑袋别到一侧去,似是担心张良看到他脸上的伤,扶着身前的木桩,缓缓跪了下去,声音中满是委屈和哭诉:“小的在这里感谢大人大恩大德。”
张良弯下腰去,伸着脑袋左右打量,摇头道:“不认识,没见过,没听说过。”
“我们走吧。”
张良把火把还给旁边的狱卒,朝着甬道有光的那端走去,留下赵高趴在木桩上,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大人,大人,小人赵高,事后必有重谢。”
“为何不理他?”
来到甬道尽头,这里只有几个站值的人,狱卒小步快走追上张良。
“谁?”张良不解。
“前中车府令赵高。”
“在哪里?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没听到。”
张良眼神懵懂,一步迈出甬道,站在阳光下,张开双臂贪婪地吮吸着悬挂在光晕里的浮尘。
往日里最常见的阳光,甚至是有些嫌弃的浮尘。
此刻,竟让张良觉得,弥足珍贵,舍不得错过一粒一毫。
“方才那人...”
狱卒刚刚开口,张良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对方不要继续说下去。
张良一边对成蟜不敬,一边嘲讽羞辱昌平君。
就是因为放不下自尊,向成蟜示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好歹能够捏着鼻子接受。
当初,他配合成蟜把熊启送进来,就知道成蟜针对赵高了。
现在有个机会可能会出去,张良怎么可能会帮赵高带话?
尽管他不知道,赵高是如何得知他的本意。
但,绝不可能答应帮赵高带话的,别说是去见秦王,就算是去见赵高遗落在外的亲眷,他都不会去的。
得罪成蟜,就会关大牢。
这次,张良在牢里,是没有吃什么苦头,没有受刑,可每天关在小黑屋里,也不好过。
住的是单间,想找个人说话都没有。
只能陪着角落里的老鼠,一起打洞玩。
反正,这廷尉府的大牢,他是一天也不想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