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叫唱的,是雅座“凤鸣涧”的邵薄,户部尚书,如今叫财政部部长。
他今天忍痛出血,是因为手下要他必须请客。财政部是赵构的钱袋子,赵构盯得紧紧的,发规部黄哲现在是盯着眼珠子通红,没办法,所有的计划,都得有一个前提——财政部有钱,才有预算。
这半个月,邵薄一头扎在财政部,赵构提出了指导意见“稳中有升,结构微调,惠及民生,风险兜底。”为了吃透这十六个字,邵薄召集下属各司司长,足足研究了半个多月,才勉强拿出一个章程,递给了政务院。今天,传下话来,李总丞哪里已经基本上同意,就等当今官家批准。
这些人如释重负一般,熬了半个多月,终于可以稍微放下心来,便吵吵着让邵薄请客。邵薄感念大家陪着他一直干了这么多天,也是一个豪爽之人,大手一挥,凤楼潇洒。也是邵薄有点得意忘形,他到来后急冲冲上楼,愣是没有发现大堂里的“大老板”。
等到楼下琵琶声起,一片叫好声穿上来,众人撺掇着要听这个新曲儿,便让小二唤将上来,这些人要是知道,他们把赵构的雅兴给“截胡”,还不吓破苦胆来。
不说楼上邵薄,且说大堂王嫣然,看着吴莫言风摆杨柳般的上楼去,却一时没有了话头,本来是来抻抻赵构的,乍一见面,却被赵构的那股气势镇住,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赵构本来就是冲着王嫣然来的,王嫣然也是找借口下来一探深浅的,俩人各怀心思,凑在一起,却一时间都找不到话头。赵构笑而不语,决定装傻充愣到底,看看这王大掌柜的随机应变能力,到底如何。
王嫣然看着赵构笑眯眯害死人不偿命的样子,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慌,梁景告诉过自己,越是这样的场面,越要平心静气,叫做什么……对,掌握主动权。
“小官人面生得很啊?但听口音,还是开封人吧?恕嫣然眼拙,不敢动问官人台甫?”
“哈哈,我本世上一俗人,哪有什么表字。家中行九,所以大家都习惯叫我九哥儿。”
大宋用排行取名字,这是一大流行,王嫣然自然知道。但这个名字,也讲得通,也有些模模糊糊的意思,全凭你去理解。
赵构的回答滴水不漏,又毫不失礼,王嫣然有点招架不住了,可又不心甘,眼睛一撇,看到桌子上的朝露二香,笑道:“小官人,在大堂喝二香,你这可是头一例。”
赵构也笑道:“喝什么酒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的心情和喝酒的人。如果不是在大堂,怎么会能聆听到莫言姑娘的天籁之声?独乐乐何如众乐乐,你看刚才大家多开心。大家听得开心,莫言姑娘唱得开心,吴大叔笑得开心,就在凤楼的楼下,大家如此欢聚一堂,王掌柜的不开心吗?你问问大家开心吗?”
“开心、开心,王掌柜的一来,大家眼睛都不够使了,开心又开胃,那个叫什么‘……能吃’来着?”一个短衫打扮的汉子大嗓门毫不顾忌。
“词曰:秀色可餐,秀色可餐也!你就知道一个吃。”旁边一个褐色长衫的士子模样的人,摇头晃脑的说道,只是眼睛却时不时偷偷瞥一眼王嫣然。
“孙瘸子,你还要不要结你的木炭钱?贾翰林,怪不得你老是考不上,有用的记不住,没用的,倒是成天挂在嘴上,你怎么不回去和你家大娘子说去?”
没想到,王嫣然俏楚楚的样子,“凶起来”,也像河东狮吼。
短衫汉子一下子缩了脖子,讪讪陪笑道:“王掌柜的莫恼,老孙就是嘴上落个痛快,可不敢取笑您。您老可是我们全家的衣食父母哩,俺老娘经常念叨你的好哩!”
“哼,就是看在你有个好老娘,才惯坏了你。”王嫣然倒不是真恼,大概平时也和他们熟悉了,经常开一些玩笑罢了。
倒是那个贾翰林,闹了一个大红脸,讷讷地说不出话来。王嫣然也是不忍,笑道:“我说贾翰林,现在新君上位,说不定要开恩科,你或许有机会也说不定,你家娘子可看好你啊?”一句话,大家哈哈大笑,倒是化解了贾翰林的尴尬。
他冲王嫣然拱手揖礼道:“虽然唐突,但王掌柜的这份情谊,我家娘子可是常常挂在嘴上,承您吉言,我还是要再考一科的。”
大家便止住了笑,都拍拍贾翰林的肩膀,都在鼓励他:“贾翰林,你这么用功,一定行的,说不定恩科在即,也是你的造化哩。”
“可不是吗?咱们贾翰林虽然话文绉绉、酸溜溜,可是人却仗义。哎,你们记得吗,这可是第一个堵着尚书府衙门口,大骂张邦昌的第一人。听听:‘二帝郊外行至未定,尔等其内恬居君臣,国之蠹贼也!’哈哈哈,满朝士子,皆被你踩在脚下,你可要小心呐。不过,大伙可都佩服的很哩!”
一个看上去士子打扮的文士,涨红了脸大声说道,明显是给贾翰林打气,不枉同枝一脉。
赵构心里笑了,这贾翰林还是一个愤青啊。人虽迂腐了一些,可大义气节,比起那些进士恩荫者来说,更为难得。况且,能和底层民众混在一起,很接地气,这才是干实事的。只是尚不知道他的能力如何?看来,这趟凤楼之行,大有收获啊!
王嫣然也是容易被感染,笑着骂道:“贾翰林,让你家娘子来做厨娘来对了吧,要不然,你能天天逛我的凤楼?小心回去吃红烧鸭脖。”
“哈哈哈……”大伙哄堂大笑,这里面不少熟客,显然是知道这个典故的,贾翰林这次更是涨红了脸:“不可说,不可说也!”掩面而去。
“王掌柜的,就你这招儿好使,要不然,这贾翰林能蹭一后晌。”大伙儿又是哄笑。
赵构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不知不觉,也有些感慨,看到王嫣然和这些熟客打成一片,心里多少也明白了一些,为什么王嫣然能有这么大能量,这得多少人替他不知不觉地出力卖好啊?
赵构的一招太极手,巧妙地把王嫣然推向了众人,从另一个侧面,也了解到王嫣然的为人,不仅聪明,而且为人豪爽仗义,富有正义感。从这些人的片言只语中,赵构解读了大量的信息。
凤楼,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在尽量多的去帮助这些底层的民众。凤楼一直用孙瘸子的木炭,无形中解决了孙瘸子背后一大家子甚至一大家族的生计,这是帮助残疾人的慈善事业啊;还有那个贾翰林,未必是他的真名字,可是,大家并没有嘲笑他,而是一直在鼓励他;还有哪个吴莫言,肯定是凤楼一直在照顾她的生意,否则,怎么不曾在她嘴里说起樊楼、任店这些大酒楼?这个王嫣然,还真是个女中豪杰。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的梁景,还就眼光不错哩。
赵构最后还想试一试,手一摆,笑道:“王掌柜的,相请不如偶遇,你我既然在你的凤楼初识,也算缘分,不如一起坐下来了聊聊可好?”
这个话,虽有点唐突,但也合情合理,毕竟是你王嫣然主动打招呼的。话里还带着一丝暧昧不清的味道,但只要不往哪方面去想,倒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就看你怎么理解了。这就是所谓的话露机锋深可藏,你慢慢去品吧。
王嫣然第一次感觉招架不住了,就是当初面对阎王的突然造访,也没有这么狼狈。可偏偏自己的凤楼,对这个人没有一点提示的线索,自己就像一头钻进了浓雾里,有点晕头转向。
好在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这些日子,梁景那是手把手教啊,就差“亲身示范”啦。王嫣然天资聪慧,加上女子特有的细腻,具备顶尖密探的潜质。但今天,王嫣然却感到有一种无处发力的挫败感。
王嫣然抿嘴一笑道:“小官人相邀,本不敢相拒,无奈小奴蒲柳之姿,怎敢相伴小官人龙虎之相,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小官人慢用,有什么需要,招呼小二就是。小奴凡务缠身,就不打扰小官人雅兴。”屈身万福,缓缓退后,转身上楼而去,不经意间,迈着的弓鞋,稍微有点颤抖,却被赵构瞧在眼里。
楼上,吴莫言的新曲儿,俨然成了今天的招牌,雅间的客人听说是大堂里的一位吃酒的小官人现填的词儿,吴莫言即刻谱的曲儿,虽是小令,但里面刀光剑影、金戈铁马的画面,在吴莫言的嘈嘈切切的弹奏中,尽显无遗,加上吴莫言高亢的小嗓,居然是一片叫好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非要扒着栏杆往下看看,是哪位小官人,能写出如此畅快淋漓的小令。
邵薄就是其中之一,他喝得有点大了,已经微醺,但还算清醒,从凤鸣涧出来,脚步有点不稳,不敢下楼,只想趴着看一眼那个小官人是谁,文人吗,都是这酸脾气,文无第一,都不服别人。邵薄也是进士出身,怎么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在凤楼引起轰动的大人物,据说是个小官人。
他趴着往下张望,顺着小二的手指方向看去,只看见了一个侧面,被一名魁梧的汉子挡着多半个身子,就是这露出的少半个身子,让他心里一嘟噜,身子哄地一下子,汗出来了。他悄悄向下挪了两三个台阶,当看清那位小官人的脸时,今天所有喝的酒,全部变成冷汗乍出来,这么热的天,一下子感觉到浑身冷气直冒,蹑手蹑脚上了楼,撒腿就跑,倒把小二吓一跳,心里道:“跑什么?大白天见了鬼了?”
还真是无知者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