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十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夜。
宣德门广场,人山人海。这是今年元宵节烟火晚会的主会场,也是最大的一个灯会会场。
沈重的皇家警卫团几乎全部出动,负责从宣德门到东西两侧丽景门、顺天门的警戒安全。
开封府衙役和东京警察局则在主会场划分的各个坊区进行治安维护和交通疏导;梁景的安情总局则是便衣密布,监视者整个会场的犄角旮旯,盯紧每一个可疑分子,稍有不安之举,立刻悄悄靠上去控制带走,根本就不会惊动周围的人。
赵构和邢皇后等人在宣德楼城楼亮了一下,宣布灯会开始,稍微坐了一会儿,就静悄悄离开了城楼。反正距离这么远,又是在这么多人的“掩护”下,宣德楼上人来人往之中,少了那么几个人,下面的老百姓可没有心思去琢磨。他们都被一辆辆灯车所吸引着。
赵构带着龙一、龙四、岳云、韩新生等人回到皇议殿,这里,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需要赵构去处理。
汪伯彦坐在皇议殿的客厅里,尽管留守的龙七已经换了好几次茶,但心不在焉的汪伯彦却丝毫没有喝茶的兴趣,只是坐在那里沉思,但鬓角出现的霜尖,预示着他这这些天所受到的煎熬,足以让他夜不能寐,日不静心,衰老得很快。
现在政务院几个副丞里面,汪伯彦是年龄最大的。他现在心中唯一的奢望,就是希望赵构看在自己辛辛苦苦这十来年的情分上,让自己平平安安致仕养老。
今晚的元宵灯会,汪伯彦还是露了一面,排在政务院副丞的第一位,李纲抱病在身,没有出席这次灯会,其余军政一二把手悉数登台亮相,跟在赵构和邢秉懿身后,向东京汴梁城的人们挥手致意,不少在第二、第三观礼台的文武百官,看到汪伯彦出现在这么隆重的场合,这和以前传闻的被请去喝茶成了两个版本,或者说,梁总局的茶喝好了?
丢下一地目瞪口呆的眼球和众人有些七晕八素的身子,汪伯彦在开始“斗灯”的这个环节悄然离去,众人这才发现,他们的官家也不在宣德楼了。
赵构先在静园公事房召见了朱远山,朱远山的两府内修司这些日子可是没有闲着,全力发动之下,一些依附在汪伯彦身后摇旗呐喊的跟随者,一一被朱远山的手下盯得死死的,但表面上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朱远山哈着腰,在跟赵构低声汇报着:“……政务院外交部礼宾司司使郑明、文教部副部长邹之福、财政部审计司司使贾不宜、治安部人事司司使常在,腊月十八在风楼聚餐,表面上是庆祝礼宾司司使郑明的乔迁之喜,实则在商议新年之后的集体上书,请立太子之事,奏折由邹之福主笔,其余人等皆按照此意各自上书,时间就定在大朝会。”
“请立太子?哼,定是意有所属,是宁王吧?”赵构靠在椅子上,脸色有些阴沉。
“陛下睿智!”朱远山可是老油子,自然知道如何答对。
“理由?”赵构问道。
“德王宽宥有余而杀伐不足,恐不能驾驭朝堂一干重臣。宁王虽然为弟,但干练决绝,聪慧异常,是为稳妥人选。大概意思就是这样。凤楼是定海侯的地盘,暗桩这才有机会接近,但不敢太过痕迹,只是听了一个断断续续,但意思大体如是,不会有大的偏颇。”朱远山小心翼翼说道。
“曹副丞哪里有何情况?”赵构问道。
“曹副丞一次是在政务院办公会议上,说了一句‘天下大定,唯储难立,忧思而远’的话。说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本分。还有一次是在节前慰问上,在三部司使前,说做臣子的,一定要有一颗为君分忧的纯心。”
“意思明确表态了吗?”赵构继续问道。
“那倒是没有,但在多个场合,却极力夸赞宁王殿下。”朱远山依然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生怕说错一个字。
“有没有对老三夏王的评价?”赵构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那倒是没有听说,曹副丞意属宁王殿下,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背后的意思,诸多朝臣都琢磨透透的。”朱远山说道。
“曹副丞和汪副丞可有交集?”赵构追问了一句。
“这个,小的倒是没有确切的情报汇总上来。”朱远山一下子汗就出来了,赵构不会无缘无故问这句话。
“你没有发现,不等于没有交往。他们既然直指宁王,怎会孤军奋战?哈哈哈,你还是大意了,或者说,被俩老家伙蒙蔽了。”赵构忽然一笑,指着朱远山笑道。
赵构忽然发笑数落朱远山,朱远山一颗心才算是放到肚子里一多半,“最好能骂两句。”朱远山心里道。
“你个吃货,怕是又在肚子里诽谤你家主子吧。”赵构看着朱远山一身横肉就觉得不可思议,这么肥胖的身躯,居然能在屋顶上飞檐走壁。
“让官家笑话了,我是有点肚子饿了,怕在您面前出丑。”朱远山笑呵呵谄媚一笑。
“就知道你离不开吃的,折腾大半夜了,你恐怕早就等不及了吧。来呀,那盘红烧肘子赏赐给他。”赵构笑着说道。
韩新生将一盘热气腾腾、色泽油亮的红烧大肘端上来,朱远山早就眼睛亮了,急忙揖礼致谢,盘子端在手,再看肘子,一小半已经到了嘴里。
“朱远山,你可知道,为什么让你当这两府修内司的司使?”
“……官家……咳咳。”朱远山急忙咽下一大口肉,清清嗓子,回道:“修内司、修内司,官家就是让我当好这一双向内的眼睛,修整好咱大宋的后院子,让官家放心。”
赵构点点头道:“意思还算对,但不全面,不仅仅是要当好眼睛,还要当好嘴,更要当好手和脚,必要的时候,还得是一把刀才行。”
朱远山急忙放下盘子,规规矩矩揖礼道:“谨遵陛下教诲。”
“你继续吃,凉了就没有这味道了。”赵构笑道。“皇后统领后宫,非常辛苦,这次事件,你的修内司和定海侯配合得不错,连皇后都给你说好话,我也不能不表示一下,知道你爱吃,这样,我让巧姑三天给你送一盘红烧大肘,怎么样?”
朱远山噗通就跪下了,早已激动地浑身颤抖,略带颤音道:“愿为陛下效死。”
“呸呸呸!给老子滚起来!我最烦什么死啊死啊的,都给我好生办差。你才多大?我不许你死,你怎敢妄言死?好生替我、替大宋帝国当好这双眼睛、这张嘴、这双手、这把刀!”
“嘿嘿嘿,官家,您放心,咱大宋帝国和您都万年长青!”朱远山听到赵构一句骂,比吃这盘肘子都开心。
“你在这里慢慢吃吧。”赵构起身,随即出门直奔皇议殿而去。
汪伯彦听到院子里的脚步,知道是赵构到了,急忙起身,龙一已经闪身进来,低声道:“汪副丞,官家驾到。”
汪伯彦急忙出迎,正碰上赵构,不等揖礼,被赵构一把拉住手,笑道:“让廷俊先生久等了。”
汪伯彦急忙笑道:“官家太辛苦了,您这风风火火的作风,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有些赶不上趟了。”
赵构已经在在他的书案后面落座,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先生请坐吧。”
汪伯彦谢座安身,自有岳云奉茶上来。汪伯彦却是不敢再喝,肚子有点胀了。
“廷俊先生,关于‘三心论’,不知道是否还记得?”赵构忽然直接发问。
汪伯彦稍微侧身,说道:“‘公心、野心、私心’是为人之三心,盖闻人之初,三心雏具,几无好坏;岁月变迁,始有更迭……这是官家在复兴七年七月初四的整风会议上的讲话,伯彦铭记在心。”
“是啊,从复兴元年到现在的复兴十年,我们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走过了多少坎坎坷坷,多少仁人志士流血牺牲,才换来我们当下大宋帝国的辉煌。廷俊先生是元老,也是构倚重的肱股之臣,却为何在立储一事上犯迷糊呢?廷俊先生,今天只有你我私谊,我不是赵官家,你也不是汪副丞,你说说,到底是如何想的?”
汪伯彦内心一热,双目已是湿润,叹口气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在反复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说官,我已是位极人臣,从一州知府做到如今的大宋帝国政务院第一副丞,伯彦当肝脑涂地,以报官家知遇之隆恩。”
说到这里,汪伯彦大概是想到自己相州从龙、开辟了自己人生新篇章的经历,和赵构知人善任、唯才是举的心胸和魄力,要不是赵构,汪伯彦的相州或许早就被金兵攻占,汪伯彦的命运,可就是真的前途未卜。
其实,也就两条路,要么抗金到底,于城池共存亡。
要么,开城纳降,成为金国的附庸走狗。
但赵构却给予了他全新的第三条路。
汪伯彦坐不住了,起身深深揖礼,满含热泪道:“是我辜负了您,说到底,还是我的私心在作祟。方才还说记住了您的‘三心论’,但现在看来,还是没有真正领会到您的这篇讲话的思想精髓,唉,私心作祟,私心作祟啊。”
汪伯彦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
一把热毛巾递了上来,汪伯彦接过来时才发现,赵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亲自为他搅了一把热乎乎的毛巾递过来的。
汪伯彦有些诚惶诚恐,急忙放下毛巾谢罪,赵构却拉住他的手说道:“是啊,人如果有了私心,眼也就偏了、浅了,心也容易被蒙蔽和利用。尤其是像你们位居高职之人,我常常说,要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感觉,要知道,你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意味着什么?”
汪伯彦低下头,满脸的愧疚之色。
“廷俊先生,我跟你说实话,这件事后,您已经不再适合在政务院副丞这个位置上待下去了,不知道廷俊先生以后如何打算?我想听听您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