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归瞧他神神秘秘的模样,想是背后来头不小。
应该不是知县。
她道:“知州还是知府?”
酒鬼男子抱着酒坛又喝了一口,“此事若是闹到京中,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知州和知府哪有这个胆子?”
他倒没有夸大。
大夏青楼虽是律法所容,却是有严格规范的。
其经营地点、时间、范围需要定期在官府报备,并且得要严格按照报备进行营生,一旦超出范围,所有管事都要下狱。
此外,其人员也有限制。
最大的来源是罪臣之家的妻女。
其次是贱籍买卖。
良家子是不能卖身青楼的,哪家青楼敢明目张胆收良家子,轻则罚没,重则掉脑袋。
强抢民女入青楼,那是罪加一等。
先发城如此肆无忌惮买卖良家子、强抢民女,便是衙门纵容之过。
沈雁归见他不说,半开玩笑道:“总不会是摄政王吧?”
“对咯~”
酒坛刚到酒鬼男嘴边,墨承影就将其一把夺走,并且赏了他两个字:
“滚蛋!”
“摄政王远在京城,才不会做这种事情!”沈雁归表达出对墨承影十万分的信任,“你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便将你扭送官府,治你个大不敬的罪名!”
“若何说不出一二三?”
酒鬼男子不服,伸手从碟子里抓了把花生米,往自己嘴里抛了一颗,又往桌上摆了几颗。
从知县说到知府,从镇守军大将说到五路兵马大元帅。
因为天下兵权归皆摄政王所有,官员所为无不听从摄政王调派,所以这一切都是摄政王的授意。
“若非如此,摄政王为何不管?”
沈雁归试图驳上一驳,“天下大事何其多?下面人有意隐瞒,摄政王被蒙在鼓中不知情,便是想管也管不了。”
“摄政王铁腕治世,底下人谁敢瞒他?就算有人敢瞒,赋税年年上报、白花花的银子送上去,先发城要人没人要物没物,如此盛收,他看不出问题?
就算是看不出,镇守军就在附近,镇守军大将这么重要的位置,合该是摄政王的心腹吧,这心腹如此清楚地方情况,也不告诉王爷?”
酒鬼男一连三问,将沈雁归和墨承影怼得哑口无言。
“你们不懂~”酒鬼男趁机将酒坛抢过去,得意道,“但我知道。”
沈雁归:“你又知道什么?”
“打战最费银钱,朝廷陈兵南境,与南褚注定有一场持久恶战,这笔银钱总要有来处,如果直接增加赋税,失了民心,难免生下内忧,官逼民反,这是对外战争时,最要不得的。”
墨承影哼笑一声:“所以摄政王就用这种暗戳戳的法子赚钱?”
酒鬼男将花生米抛进口中:“对咯~”
墨承影冷冷道:“若真如此,摄政王该五马分尸!”
“嘶!诶哟咳咳咳——”酒鬼男听到这话,激动得被花生米卡住,咳了许久,摆手道,“有些话说得,这话可说不得!”
二人离开时,墨承影往桌上放了一个小金锭。
先发城的东西贵,这金锭也足够这酒鬼男在这家酒馆大醉一个月。
酒鬼男将金疙瘩宝贝心肝儿地收了起来,颇有些谄媚道:
“其实百花楼的春日宴还是很值得一观的,贴身舞、口渡酒,二位公子瞧着不是寻常人物,花五两银子买个内场,便能目睹一场美人盛宴——都是没开苞的雏儿。”
他笑得合不拢嘴,那一口黄焦的牙齿,叫沈雁归颇为不适。
看在金子的面上,酒鬼男又多说两句,“百花楼的东家将隔壁酒楼买下,修缮一新,题字千林院,据说也在后日晚开放,只需要十两银子,百花宴内场与千林院新秀,便可通行。”
百花楼还没闹清,又来了个千林院。
沈雁归内心忍不住嘲道:“别是女子不够,抓男子凑数,来满足大家需要。”
“现下两处名额都定了,再想要进去很难,不过我有熟人,两位公子若有意愿,找我!”酒鬼拍着自己胸脯,“八两就能进,酒水还能多给你们两壶!”
还以为他多通透,闹了半天,他的义愤填膺,只是因为无钱入内而已。
回去路上,沈雁归心中盘算着,只是旁观便需要十两,若要买夜,便得翻上数十倍。
百花楼的酒水也普遍高于外头酒馆。
现下城中客商之多,一场百花宴下来,保守也得收入百万两。
简直是一本万利。
酒色迷人眼、金银惑人心。
墨承影情绪难得写在脸上,“还以为是个义士,原来也不过酒色之辈。”
他这话有些玄妙。
沈雁归能够理解他。
镇守军大将军申屠无疾,不单是墨承影的心腹,还是墨承影的伯乐。
当年墨承影为副将时,申屠无疾对他颇为照顾、赏识,时常指点用兵之道。
墨承影对他的能力、人品都颇为认可。
前年中南山匪作乱、百姓不宁,便是他带兵平定,之后便受命在此,既坐镇中军,也守一方安宁。
之后先发城赋税逐年倍增,渐成繁华之景。
墨承影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地区安宁、官道通达,商队愿意来往,商品贸易自然繁荣。
申屠无疾在奏疏里,也是这样写的。
倘若恩师异心,或者从头到尾都是表里不一……沈雁归紧紧握着墨承影的手,柔声宽慰道:
“申屠将军不是急色之人,郑金福说申屠将军的夫人过世多年,三子战死,香火尽断,他不曾续弦,房中别说小妾,连伺候的丫鬟也没有,整日同一群大老爷们在一起。”
“方汀赞他,忠勇有节、缩屋称贞,乃当世君子。”
墨承影闷闷嗯了一声,“他当年救人,因故与女子同在山洞一宿,他连眼神都不曾越雷池半步,如此品性,怎可能……”
进了客栈院子,四下昏暗,沈雁归瞧着没人,双手将他抱住。
“或许他与你一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破山过去,明日便都真相大白了。”
墨承影脑中闪过一个“倘若不是”的念头。
“这世间还有你我联手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吗?”
沈雁归以吻封缄,“回去好好睡一觉,待明儿破山带人来,这里的不平便都踏平了,霜儿回来,咱们歇一宿,后日便离开这糟心地方。”
墨承影阴霾扫了大半,低头啮着她的唇道:“夫人所言甚是。”
沈雁归粗着嗓音道:“大哥慎言,我现下是你的二弟。”
“我的二弟?”墨承影鼻尖抵着她的鼻尖,“我的二弟现在很想念我的二弟。”
“哼,满口胡话,回去了。”
“着急回去作甚?方才你将我的酒给了旁人,现下且还我一些。”
“你别、待会儿有人瞧唔。”
院角的风声里多了几许黏腻。
比起言语上的宽慰,他更喜欢如此排解情绪。
“谁?”
小二往客房送东西回来,手里提了盏灯笼,脚步循声走来,“谁在那里?”
灯笼里的烛火摇了一下,小二声音瑟瑟道:“春日宴在即,你若是来偷盗的,速速离去,否则全城搜捕,抓到必然砍头剥皮挂墙头……”
须臾,墨承影牵着沈雁归的手出来。
“原来是二位公子啊。”
小二松了口气,“这大晚上的,怎去那角落?”
沈雁归解释道:“方才出去多喝了些酒,昏了头,走错了房间。”
二人上楼回房,小二哈欠打了一半,被人一巴掌拍在后脑勺。
“小兔崽子!大半夜在这儿做什么呢?蜡烛不要钱啊,你站在这里烧?”
小二回头,“掌柜?”
他未免受罚,将方才的听闻添油加醋同掌柜说了一遍,
“哎哟哟您是没听到,得亏瞧见是两位公子走出来,不然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小姐偷情呢。”
“两位公子……偷情?”
楼上楼下哪来的走错?别是两位公子当真……掌柜的又抬头瞧着那间房。
?房中。
沈雁归二人离开之后,紫衣女快速从浴桶中出来,她光着身子,将沈雁归和墨承影的行李全都翻了一遍。
沈雁归一向出行从简,贵重首饰、华丽衣裳一律没带。
那行李中除了现银、铜板,还有银票,五千两的银票好些张,紫衣女半点没放在眼中。
她小心翼翼翻着、似乎在找某个重要物件,外头传来脚步声,她赶紧将东西复位。
门响三声。
是沈雁归出去前同她说好的,一短两长敲门声,听到再开门。
紫衣女伸手去拿架子上的中衣,刚要碰到,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脚,想起自己的身高,又将手缩回。
她狠狠心将腕上的擦伤破皮搓开,伤口渗血,她将鲜血抹在脸上。
然后拿着帕子象征性往胸口遮一遮,就这么去开门。
墨承影进门余光才瞥见一线肤光,便似被火灼,立刻背过身去。
沈雁归立即将新买的衣裳给她披上,“不是留了件衣裳给你吗?怎的不穿上?”
紫衣女小小声道:“我怕脏了恩公的衣裳。”
沈雁归拉着紫衣女坐到桌边,将一包荷叶烧鸡、一包粗面点心放到桌上,让她填肚子,又拿来药膏替她抹伤口。
紫衣女晓得她们疑心重,定会问自己些什么,所以一直很戒备,可是沈雁归处理完她的伤,便坐着喝茶、墨承影干脆就在内间没出来。
外头虫鸣声声,衬得房中格外安静,她吃不惯粗面,不小心被噎住。
沈雁归给紫衣女倒了杯水,十分自然道:
“你叫什么名字?”
“冯依……”
紫衣女以为她要说“慢点吃”,脑子短暂性失去防备,几乎将自己的名字脱口而出。
冯妧清心跳突突跳了两下,庆幸自己方才是真的噎住,说得不甚清楚,道:“洪遇春。”
她用茶水将喉间食物顺下,无事一般,解释道:“‘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父亲给我取名遇春,是希望我能一生遇春,前程能够一直美好,不会遭遇不幸。”
因着墨承影不守礼节,沈雁归自成婚便未曾拜见过冯太后,自然不晓得她长什么样子。
自然,冯妧清也认不得她。
百花楼中初相遇,冯妧清真真儿将她当成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神只,跳下窗户,她会接住自己、院中穿梭,她会牵着自己、察觉有危险,会立刻护住自己。
危难时候的相救与不经意的守护,虽然短暂,仍像寒冬里的一碗热汤。
能叫人从头暖到脚。
直到院墙下墨承影那一声“卿卿”。
毕竟假装恩爱这么多年,冯妧清被呵护已经成了习惯,忽然在绝境听到那声熟悉的“清清”,在那么一瞬,她以为她的景明来救自己了。
可她还不至于看不清自己的现状,是以她惊喜,也只有那么一瞬。
等到翻墙过去,见他将那人拥入怀中,便明白,救自己出来的不是旁人,而是沈雁归。
所以落下墙头,她狠心将自己脸按在地上摩擦——这点伤不会导致毁容,却能暂时隐藏自己的容貌。
方才不穿衣裳开门,便也是防着墨承影从身高体型判断,疑心自己。
沈雁归又问了她家住何方、家中几人、去往何处等,冯妧清自有一套毫无破绽的身份。
至于如何被掳进百花楼,据实说便是。
沈雁归没有起疑,她随口道:“百花之首,洛阳牡丹,令尊这是对你寄予厚望呢。”
宫里便只有皇后、太后可簪牡丹。
冯妧清以为沈雁归话里有话,忙道:“父亲连秀才都没中,哪能想那样多?”
又转移话题道:“时辰不早了,我伺候恩公安置吧。”
“安置……”
沈雁归想起房中只有一张床。
冯妧清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软床了,她贪恋地瞧了眼床榻,欲擒故纵道:
“我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算不得娇贵,又在百花楼磋磨几日,皮糙肉厚,睡在榻上就是了。”
雕花床下都会置一张矮榻,作为垫脚用。
沈雁归品性纯良、不拘小节,又有一颗保护弱小的心,让一张床而已,并非大事。
只是墨承影没有保护弱小的自觉,他觉得留这个“洪遇春”已是天恩。
“睡在榻上莫要出声,否则我便将你丢出去。”
他对外人说话,一向不讲情面。
说着便不给沈雁归开口的机会,替她宽衣,将她抱去床上。
摄政王被人伺候惯了,是不会介意房中多个守夜丫鬟的。
纱帐落下,一屋两世界。
冯妧清躺在冰凉而坚硬的榻板上,没有枕头、垫被,只有纱帐里的窃窃私语。
她没想到自己堂堂太后,竟会沦落到替人守夜,可笑这个男人从前还与自己同生死、共患难,许诺要给自己一个安稳的未来。
男人,呵。
没有一个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