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连脸都瞧不清楚,先前也不曾说过,是不是他,还不一定,沈雁归便就是能确定,那骑在马上的人,是他。
沈雁归欢喜的往前走了几步。
可是城楼并无向前延伸,她往哪里走,都不可能离他更近一点。
啪——
墨承影一甩马鞭,泥点飞溅,青骢马踏雪而来。
清早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身上,那一人一马仰头看着城楼上的他心爱的她。
墨承影想要喊点什么,可实在太激动,喉头哽咽只定定望着她。
朔风呼啸,那是他们的千言万语。
沈雁归甚至听到了他的心跳。
她张口想要唤他的名字,一个声音猝不及防打断这片宁静。
“青霜——”
破山没有骑马,原是在那边整队准备回营,瞧见王爷骑马到了货物交接的地方,抬头望见城楼上那抹红色。
以及红色身边的青霜。
他激动得马都来不及上,一口气跑过来。
破山等下还有事情要做,没空跟王爷一样含蓄,他难得见到青霜,踮着脚迫不及待解释。
“青霜——王妃给你说了吗——我跟那个女的什么也没有——”
那个女的?
哪个女的?
虽然大家都不熟,但是不妨碍大家拥有一颗八卦的心。
城楼上的守卫,手里拄着长枪,面朝城外,一个个站似一棵松,那眼珠子侧视,都要快挤出眼眶子了,个个瞟向青霜,眼睛里全是光。
八卦的光。
“不是我!”青霜挥着帕子,双手在空中遮着,试图将那些八卦的目光赶走,“真不是我!”
大家一脸了然,目光移到城下。
破山每天瞧着堆成山的尸体,唯恐留下遗憾,他捡着最重要的话喊道:
“青霜!我从来只心悦你一人!”
这这这这……这是能宣之于口的吗?
青霜一张脸跟戏台上的关公似的。
看戏的守卫听完,目光熊熊,再次瞥向青霜。
破山想起她还在生气,“青霜!你不要同我生气,原谅我好不好?!”
“呀!”青霜恼得往后退了一步。
手里的帕子都快要绞烂了。
太羞臊了。
“原谅他吧。”不知道哪个多事的守卫说了这么一句,便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原谅他吧、原谅他吧。”
“王、王妃,我们、我们回去吧。”
“青霜!”
“你别喊了!”烦死了!
青霜趴在垛口,急得跺脚,“回去吧!你快回去吧!”这人怎么这样?
或许是风的原因,城楼下的声音,往上传,声音越来越大,城楼上的声音往下传,越来越小。
破山听到青霜回应,喜不自胜:“你说什么?”
青霜挥着帕子,“你别说了!”
城楼上的守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有人代为大喊:“她说喜欢你!”
“谁说的!”青霜转头看向“罪魁祸首”,奈何个个戴着头盔,侧着脸瞧不出来。
这回破山听到了。
听到了,便有些害羞了,他嘿嘿一笑,“王爷,青霜原谅属下了。”
“我!”
破山再抬头,还想再说什么,青霜和王妃都不见了,“嗯?走了?”
“害羞了,嘿嘿,她那天晚上与我肢体亲密接触的时候,也这般害羞。”
墨承影扯着缰绳要走,发现破山将胳膊挎进缰绳,脑袋靠着马脖子,低头傻笑,时而踢一下路上的小土堆,嘀嘀咕咕。
“小丫头脸皮薄,嘿嘿。”
他回头看着自家王爷,“王爷您听到了吗?”
“王爷,您不为属下高兴吗?”
墨承影白了他一眼,没有高兴,甚至想踹他一脚。
多难得见到自家卿卿,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被他抢了风头。
眼看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年前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墨承影叹了口气,他是想要再见一面的,哪怕这样不说话,远远瞧一眼,可是上城楼的台阶又陡又窄,冬日路面又滑,卿卿身子越来越重,上楼实在危险,便又希望卿卿不要爬高登楼。
这般一想,下一次见面遥遥无期。
墨承影当真踹了破山一脚,将缰绳拽回去。
“哎呀!”破山驻足回头,“忘了问她想吃什么了——这些日子往城里送的猪羊肉少了,霜儿最爱吃大肘子,回头给她单独弄一个。”
青霜扶着沈雁归,一边焦急想要下楼,巴望着立刻离开是非地,一边又要顾着王妃的身子,不得不放慢脚步。
小和尚念经似的,嘀嘀咕咕,“不要他了不要他了!再也不要见他了!”
晚冬在楼梯口候着,瞧着青霜的脸,连遮面巾都被映红了。
“青霜这是怎么了?”
沈雁归憋不住笑,“城楼上风大,给吹红了脸。”
“风大?那王妃以后可不能上去了。”
“还上去吗?”沈雁归看向青霜。
寒风也吹不散青霜脸上的燥热,她跺一跺脚,“王妃!”走了。
沈雁归回去之前,又去了一趟医徒院。
医徒院这批人都是肯学的,但是年岁大了的人,接受知识慢,有的做惯了农活,手脚粗放惯了,容易忽略细节,说好与病患接触后,不能摸任何东西,她们才点头答应,转身立刻撩一撩发、摸一摸脸、醒一醒鼻涕。
甚至干脆用襜衣擦手,转而去拿杯子喝水。
实在要命。
沈雁归点了赵红梅和另一个名叫卫窈窈的姑娘,一同带去了别院。
赵红梅有雄心、性格泼辣、能吃苦,卫窈窈略识得几个字、为人沉静且细心,最重要是两人都年轻,一个十三,一个十五。
年轻,灵活,学得快。
医徒院的人周转快,沈雁归有心培养她们担任这医徒院的左右院首,之后一个负责教学,一个兼管纪律,由这二人共同商议,将新人分门别类。
再择两个稳重的娘子协助,这个医徒院便不需要太费心。
时间短、任务重,沈雁归看文书,她们便坐在旁边,一个读书写字,一个看图背药。
几日功夫不可能让一个目不识丁者识文断字,但是这次的瘟疫所涉及的药草不多,让赵红梅看图背下来,还是不难的。
至于卫窈窈,基础尚可,经过这几日强化训练进步神速。
腊月过半,张娘子率先带人回来,一共二十,两日下来,卫窈窈便和赵红梅将这些人分好去处,而后各自专门学习将去之处的内容。
小年前一日,这批人学完,经过沈雁归抽查考核合格,即将送去各处,小院里办了一顿简单的欢送宴,也当是小年宴。
同日下午,苍旻回来了,他先前带队护送诸位医徒娘子去各县征召。
“如何?”
墨承影迫不及待翻开人员名册:一百人!
苍旻道:“王妃的法子好,娘子们说服娘子,比咱们重金、强制都有效!”
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年底大家都要钱过年,原本打算卖儿卖女买粮度日,这下子不必,又得知殷县真相,自然乐意。
“现下主动报名的女子多了,咱们也有了可以选择的余地,各州县已经将报名之人分批造册,只等王爷这边下令,他们便能立刻将人送上来!”
墨承影估摸着城中的需求,立刻下令,三日后再上一批。
随征召命令下去的,还有采购指令。
老百姓一年从头忙到尾,盼着的便是过年,所以墨承影特意命人从各州县购置了大量的红纸、红绸、红灯笼。
越是这样大病蔓延之期,越是要让人有盼头。
因着瘟疫,原本应该热闹的冬至、腊八,全无动静,老百姓个个坐在自己家里,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听着门外兵甲冰冷的声音,听着晨起送尸的声音,黑夜白天,不知道自己明日是生是死。
眼下雾蒙蒙的街道,多了抹喜庆的红。
三三两两,虽不及往年,可却叫人看见了希望。
要过年了。
家家户户忙碌起来,扫尘除祟,在所能做到的范围内,迎新送旧、期盼瘟神早日离开。
邻里邻居隔着院墙喊几句话,站在楼上打招呼。
城里有了人声,便不再死气沉沉的。
别苑里比往日多送了两车东西。
一车是上午送到的。
里头有一整张虎皮、两套从内而外的新衣、两双毛里小皮靴、两套孩儿的衣裳、两只虎头帽、两双虎头鞋、一对犀角梳子、两只羊皮拨浪鼓、十盒干果蜜饯……东西一件件搬进院子,从穿到用到吃,各有涉及,全都是双数。
不过这些不是墨承影准备的——整个纪州现在很难有这些东西,是桑妞特意送来的。
衣裳鞋帽全都是百花布庄的姑娘们亲手做的——便是百花楼救出来的姑娘们,听说是送给王妃的,一个个点灯熬油、不分昼夜的干,每一线念一句平安、每一针都要祝一句好。
景明在信中说,再封城后,调令送到丽州,桑妞主动请命带队镇守军,快马前来增援。
这是她第二次来。
第一次光明正大、义正辞严要进城,慷慨陈词、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墨承影置若罔闻,直接让她走,她差点当场和墨承影打起来。
墨承影干脆下军令,她不想服从,可是镇守军里还有她的娘子军,她不能不管,只能遵命。
但她没走,扮成小兵留在营地,试图蒙混城中,被苍旻发现,揪出来,苍旻亲自送她到百里外。
这次来她不嚷着要进城了,专门来送东西。
里头还有一封沈庭的信,他听说女儿怀着身孕坐镇殷县,心中既骄傲又担心。
无论这些年如何吵,沈雁归确确实实是他最喜爱的女儿。
他在信中再三叮嘱,让沈雁归好生照顾自己,万事以自己的身子为重。
或许是真的年纪大了,独自守在丽州,他想了很多,权力在手,他得到了想要的,可惜世上再无牵挂他的人。
他后悔那些年追名逐利,忘了本心,如果时间再回到永州大火那年,他一定选择留下,而非带着她们母子进京。
沈雁归看到信中所写,心中也难免唏嘘,若是当年留在永州,哥哥、弟弟还有阿娘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现在都还好好的。
她不会成为摄政王妃、两辈子都不会再和景明相认。
往事已矣,人只能活在当下。
如果懊悔能够改变现实,她也想懊悔一下,不用回到太久远的过去,就到当街处置冯家人那天,与赫连珏在沈家再见之时。
她会毫不犹豫给赫连珏一刀,纪州百姓大概便没有这些苦难。
“王妃!您怎么把信给烧了?”青霜从外头进来。
“不是给我的。”
沈雁归语气淡淡,看着燃起的火焰,沈庭这辈子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不该回到永州大火那年,而该回到娶沈林氏那年,该大声告诉沈家长辈、林家父母,说自己在永州已经拜堂成亲,已经有妻有子,将那门不该存在的婚事给推拒掉。
“那个错了,那这个肯定是对的!”
青霜笑容满面,手在空中划来划去,中指和食指立起,指间夹了一封信,“王爷给您的!”
实在不必打开,单看胖鼓鼓的厚度,也晓得是他的手笔。
笔墨纸砚原就不是什么便宜物件,眼下更是难得,他写信却愈发随意。
半夜里醒来想起一句话,要在纸上写下,早膳用了什么,也要在纸上写下,听到旁人说了句笑话,立刻回营帐记下,搞得旁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一日里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恨不能全告诉沈雁归。
但凡隔两日再送,那堆积的信便不叫信,是一本书。
不知道的,都以为王爷担心城中情况、百姓安危,知道的这是个地地道道的话痨妻奴。
“外头又送东西来了。”青霜道。
“又送?不是上午才送来的,怎么又送?”沈雁归忍不住蹙眉,“越是到年节越得要守规矩,总是开城门,百姓的心不定,会出乱子的。”
“王妃错怪王爷了,不是随便开的。”青霜替摄政王解释,“今儿二十八,年前最后一批女医徒送进来,王爷备的货物是随这些娘子一起进来的。”
沈雁归走到院子外,远远瞧着侍卫卸货。
时下的殷县,钗环首饰、金银珠宝全不如鸡鸭鱼肉、米面粮油贵重实用。
这一车里头,全是墨承影亲自去山里猎来的野鸡野兔、还有河里抓来的鱼,更难得的是,他在雪地里扒出来一窝青头野菜,冬日里青叶难寻,时下尤甚。
墨承影生怕赶不上新鲜,即刻便给送进来了。
自然,还有破山特意给青霜准备的大肘子。
年味愈发重了,沈雁归问道:“这批医徒多少人?”
“一共八十人,隔壁州县送上来的,晚冬去瞧了,说是这批人里头,有两个娘子个头好高,简直就是那个大白鹤落进鸡窝。”
沈雁归收回目光看向青霜,“鹤立鸡群。”
“对对对,太高了,晚冬说比王妃您还高呢。”青霜感叹道,“南方女子小巧玲珑,这么高大的,还是头回见,晚冬说那两个小娘子身材好、相貌好,发髻挽得也好,就是不爱说话。”
“不打紧,手脚灵活就好。”
沈雁归捏着胖胖的信件,转身进院,“回头你吩咐人,先拿些东西送去医徒院和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