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间屋子关的是李绅。
刘异进去时,这位大唐曾经的宰相正闭着眼睛盘坐在地上。
他跟入定了一样,听见开门声也没有睁开眼。
李绅今晚失去了最疼爱的孙子,悲伤程度不比龚播小,他之所以没像龚播那样歇斯底里,得益于李绅一辈子官场摸爬滚打经受的大风大浪磨练。
他知道自己处于下风,不能露怯。
刘异见老头摆出拒绝沟通的模样,也不生气。
他自行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李绅对面。
想到白天他俩还在节度使使衙虚情假意地寒暄,到晚上就图穷匕现了,刘异感觉有些好笑。
他目视桌边的青铜灯盏,自言自语起来。
“我小的时候很皮,特别不爱学习,尤其讨厌背诵课文,当时恨死那些唐诗了。奇怪的是我背诵《悯农》的时候却没太费力,感觉那首诗朗朗上口,道理也浅显易懂,当时还想要是全部唐诗都像《悯农》一样就好了。”
李绅充耳不闻,继续打坐。
刘异也气恼,接着又说:
“我一直以为能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诗人,应该是悲天悯的,直到我去长安为官认识作者本人,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
“……”
没有人接话,刘异仿佛在唱独角戏。
他停顿片刻语带嘲讽说道:
“李绅生活豪奢在长安官场不是秘密,我听说你每餐必吃一盘鸡舌,为杀鸡取舌,鸡尸堆积如山,你一餐的耗费经常多达几百贯,甚至上千缗。”
李绅依旧没有睁眼,不过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刘异看见他的微动作后,嘴角露出得意笑容。
“我还听说你家中蓄养的歌妓成群,刘禹锡给你写了首《赠李司空妓》调侃:‘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好一个司空见惯,你家究竟有多少歌伎?跟白老头家里比谁的多?”
刘异挑挑眉,还装死?
他决定拿具体事件开喷。
“李绅,长安百姓都在背地里议论你是个卑鄙小人,你知道吗?听说你发迹后让过去对你有过提携之恩的族叔李元将,自降辈份在你面前自称孙子。这种罔顾伦常的卑劣,让文学圈的韩愈、贾岛、刘禹锡、李贺他们很鄙视,人家都不喜欢带着你玩。在文学圈遭受排挤,你就在官场上变本加厉施展淫威。我听说有个跟你同科的崔巡官,因他进京时没去拜访你,你就找借口将他流放秣陵了,啧啧啧,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为何就如此心胸狭窄呢?”
李绅气得当即睁开眼,大骂:
“你放屁。崔放的家仆在街上与人械斗,伤人致死,崔放窝藏罪犯不肯送官,我才将他流放的。”
刘异笑呵呵问:
“看来传闻也不全是真的,那吴湘案是不是真的呢?”
李绅被问得一愣。
“你怎会知道吴湘案?”
这小子不是刚到扬州吗?
而且吴湘在他来之前就死了。
刘异往他身后指指。
“你身后那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男人说的。”
李绅惊得头皮发麻。
他慢慢转过头,只看到身后一堵空墙,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愤怒地指着刘异。
“你……你休要装神弄鬼,胡说八道。”
刘异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回:
“今晚可是吴湘的头七,听说有冤屈的鬼会在回魂夜这天回来找凶手算账。李相公,你没感觉到有双冰冷的手正握着你的脖子吗?”
李绅被刘异一说,莫名感觉脖子上好像真的冰冰凉凉。
他被吓得汗毛根根竖立,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身。
须臾,李绅呼吸渐渐平复,头脑逐步恢复清醒。
他眯着眼睛瞅刘异,忽然发出咯咯冷笑。
“老夫为官多年,从刺史到河南尹,从观察使到节度使,一辈子断过的案子不下几百宗,死在老夫手里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若是个个都要找老夫索命,我又岂能活到现在?”
刘异听罢也哈哈大笑。
“李相公不愧是做过宰相的人,心里素质确实比一般人好太多,我很好奇你这种人最怕什么?”
“哼,老夫还有何惧?我最疼爱的孙儿李无逸已经被你害死了,我其余子孙均在各地做官,你想用他们威胁我也做不到。”
刘异也站起身,在李绅面前来回踱步。
一抹奸笑在嘴角浮现。
“活到你这个年纪这个地位,除了会在乎子孙平安,大概还会在乎一件事。”
“什么?”
“你不想死后让朝廷给你拟个体面的谥号,给后世留下个好名声,让子孙后代以你为荣吗?”
“哼,以老夫这辈子的成就,谥号之事有何担心?”
“你还是担心担心的好,因为我会从中作梗啊。”
“你威胁我?哈哈,刘异,你以为你是谁?朝廷又不是你说的算。”
“李大师说每个人都可以骂别人王八蛋,但是我能证明你是王八蛋,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死后留下千古臭名。”
“凭什么?”
“就凭吴湘案。”刘异斩钉截铁道。
李绅语气不屑怼道:
“你也知道今日是吴湘的头七,他人早就死了,你死无对证。”
“谁说死无对证?吴湘娶的颜姓女子和她继母焦氏还在啊,你以为你让手下将那对母女发送回衢州原籍,我就找不到她们了吗?”
“你找到她们了?”李绅震惊问道。
他现在很后悔当时没有斩草除根,将那俩人一起杀掉。
“你想为吴湘翻案?不,不可能,李德裕不会让你得逞。”
刘异听到他如此笃定,嘴角露出戏谑。
没想到吧,李德裕也是老子的目标之一,只怕到时李德裕自身难保。
不过这事不急,顺序不能乱,要等收拾完李瀍再说。
“李绅,除了吴湘案,眼前的事也够定你的罪了。你不仅对辖下龚家私自铸币之事置若罔闻,还敢用他家的作坊铸造大唐新币,之后又勾结龚家意图刺杀朝廷巡查使团,我将这些事报上去,就足够天子震怒了。”
“……”
李绅没吭声。
他与龚家勾结的事李德裕并不知道。
若知道了未必会保他。
纵使李党肯保,他也难逃被贬官的命运。
“刘异,我今日把柄落到你手里,认栽。”
“其实……”刘异故意拉长声音,“我也可以不上报。”
李绅狐疑看着面前的兵痞子。
俩人已经撕破脸了,现在对方抓着自己这么大的把柄,为何不上报?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刘异嘴角轻翘,露出一个松弛的笑容。
“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谈条件,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老妇人的住址。”
李绅一脸费解表情,哪个老妪这么有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