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瑶坐在鬼王对面的石凳上，说道:“这是普方的人头。我娘还有我姥姥的仇，报了。”
    鬼王怔怔道:“你……”
    “我知道您觉得我不忠不孝，对内软禁亲爹，对外算计圣教同门。但我不在乎！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
    快三十岁的碧瑶，脸上是成熟女人的风情，只是眉宇间全都是煞气，她接着道:“我要统一圣教，坐上那个位置，为此，不择手段！”
    软禁亲爹算什么？她连哥哥都一并算计了！碧瑶在心里厌弃自己片刻，轻轻敲着石桌，问道:“现在我想问您一句，是否还觉得我是错的？”
    鬼王道:“你跟着阿煜，就学了这些？我倒是后悔让他照顾你那些年了。这次出去，你见过他么？”
    “见过了。”
    “呵，他没骂你？”鬼王嘴角挂着讽刺的笑容。
    碧瑶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微笑道:“三个巴掌打在这！”
    “哈哈！他是受不了自己养出这样一个孩子吧！”
    碧瑶神色怅惘，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现在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何坦白。
    最初的碧瑶，心里只有不服。圣教中派系林立，分裂多年，人员参差不齐。
    固然有正直的教众，譬如青龙叔叔，但更多的人是满手血腥，完全忘记了圣教的教义！
    她想统一圣教，想告诉哥哥，青云没什么了不起！
    然而这些年无数次的杀伐征战，在下属的恭敬惧怕中，她越走越远。
    看着那些人跪在她面前，碧瑶享受这种荣光和权势。
    到后来，她已经不是想和哥哥证明什么，是她自己放不下。
    尤其是，当四大圣使开始不再以看晚辈的态度对待她。当青龙叔叔当着所有人的面请她下令，碧瑶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权力是这么让人着迷。
    人活着为了什么呢？为了修行，为了天下人的敬佩？是像哥哥一样，拥有强大的力量却没有野心，还是……
    直到玉阳子臣服，直到那些久不出世的老魔头愿意为鬼王宗而战，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爹，为什么你的野心是胸怀大志，我的野心就是忤逆不孝？”
    鬼王道:“瑶儿，毒神等人修炼几百年，阅历和修为远超于你！若不是你仗着阿煜把他们打成重伤，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将他们抓回来？”
    “大家联手攻上青云山，是为圣教雪耻，偏偏你趁虚而入，谁能服你？你是我女儿，夺我的权，我除了默认还能如何？”
    “三妙夫人因为你的蛊毒受到折磨，你以此逼迫金瓶儿投降，就不怕她日后有一天降而复叛？”
    “玉阳子是没办法了，长生堂门人死光，他死撑着不降没有意义！你扪心自问，只靠你自己，在他们全盛时期，可打得过他们一人？”
    鬼王接连反问，掏心置腹道:“那些老魔头听你差遣，根本不是你多厉害。而是他们以为，这是我的计谋，故意把你推出来。”
    “哈哈哈！”碧瑶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石室，她望着父亲，叹道:“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你们……差远了啊！”
    “什么？”鬼王皱眉问道。
    “爹，你想不想知道，你口中的阿煜，我唤他哥哥的那个男人，是怎么教我的？”
    鬼王静默一瞬，道:“你说。”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全记住啦。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命最重要。”
    “然后是，爱自己！我承认我有自私的一面，这种自私在孝道面前便是大逆不道！”
    碧瑶又笑，笑出眼泪，道:“我连他都利用上了，你说他知道后，心里该有多失望？”
    不等鬼王回答，碧瑶脸色转冷，说道:“这次在死亡沼泽，我抓到了隐藏最深的内奸，您猜猜，是谁？”
    鬼王愣道:“谁？”
    “鬼先生！你信任有加的鬼先生！他是焚香谷的人。”碧瑶眼神迷离，脸上似乎又传来了痛意。
    “我再告诉您一件事，我连幽姨和青龙叔叔都怀疑过，何况那个鬼先生！所以，他偷袭我的时候，我不是毫无准备。”
    “可我还是故意撤去一部分灵力，故意被他打伤！”碧瑶和鬼王的眼睛对视，慢慢道:“因为我看到和黄鸟交战的鲲鹏了。”
    鬼王失声道:“鲲鹏！阿煜他……”
    “没错，我用禁咒杀了鬼先生。心里有过犹豫，但就是一念之差，我还是那么做了。”
    “然后，哥从天帝宝库里出来，看到我，赏了我三个巴掌，您说，他为什么生气？”
    鬼王摇头，碧瑶说的这些事，太过离奇，他不明白。
    碧瑶深深呼吸，为自己卑劣的手段惭愧，她道:“我不顾他的叮嘱，以伤害自己为代价杀人，就是想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和正道牵扯太深，还娶了青云弟子为妻。我要做的事，唯一的变数就在他身上！”
    “我怕，他会帮着正道，在我统一圣教的时候带人来斩妖除魔，我好不容易走到现在，我输不起！”
    碧瑶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啜泣道:“我赌赢了啊……他虽然生气，还说不让我叫他哥，但是他终是把天帝宝库里的灵药倒进我嘴里。”
    “那是黄鸟都想抢的不死神药啊！我得到满意的结果，知道他还是把我当亲人。”
    鬼王心里不是滋味，说道:“阿煜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吧。”碧瑶不说，鬼王自己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他知道！就算当时不知道，事后也一定会猜出来！”碧瑶激烈道。
    “十年前，您派幽姨带着我去空桑山历练。我在山海苑见到他，满心欢喜求他回来，他却以为我是故意试探。”
    碧瑶的语气带上凄然:“我那时候还觉得委屈。现在，却是我主动对他耍心机。”
    鬼王越听越不对劲，迟疑着道:“瑶儿，你是否对阿煜，有……情？”
    碧瑶冷笑道:“这世上除了男女之情就没别的了吗？我就是想坐上圣教领袖的位置，怎么了！”
    “感情？感情能干什么？能让我修为通天还是能让天下人都服我？我对他的情意，有儒慕和敬佩，唯独没有爱情！难道我想要权力，就一定要套上为爱痴狂的借口？”
    碧瑶擦干眼泪，轻声道:“对我来说，男女情爱，是最没用的东西，我不需要。”
    “我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为了那个位置，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你还觉得，我是靠你的荫庇掌握这些人吗？”
    碧瑶表情倨傲，说道:“鬼王宗弟子服我，不是因为你！是我带着他们一战一战打下来的！”
    “你这么自信，为何还要软禁我？”
    “这就是我来的第二件事，爹，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碧瑶站起身，望着生父，眼中的淡漠让鬼王手脚冰凉。
    鬼王喃喃道:“瑶儿……”
    碧瑶转身背对鬼王，抬手按在自己胸前，不死神药在她身体里，将这些年受到的暗伤和使用禁咒损毁的根基全部修复。
    连她的修为都涨了很多，所以碧瑶才能悄无声息潜入天音寺割了普方秃驴的脑袋。
    “我们去六狐洞看看娘吧。”
    这是六岁以后，碧瑶第一次提起六狐洞，那里是她的噩梦，也是鬼王痛失所爱的地方。
    六狐洞就在狐岐山中，鬼王父女一前一后来到这个伤心地。
    碧瑶把普方的头颅端端正正摆好，跪在母亲的坟前，双手合十，低声道:“姥姥、娘，你们皆可安息。”
    “小痴……”鬼王的手按在石碑上，一个大男人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丧妻之痛，旁人岂会懂这种苦楚！
    “娘，二十多年了，我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你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不孝？我好像，都忘记你的样子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讨厌黑暗，讨厌山洞，我能闻到腐烂的味道。如果没有我，你其实，是能逃出去的吧。”
    “狐族，可以变成原形，顺着缝隙，逃走！只是你怕留我一个人，担心我……”碧瑶哽咽难言。
    鬼王大惊失色，道:“瑶儿！你怎么知道……”
    碧瑶盯着墓碑，回道:“我是人狐混血，变不了狐狸。”
    “唉！”
    “叹什么气呢，爹，你当年，很想杀了我吧。我用那样的方式活下来，我……”
    鬼王眼中含泪，说道:“瑶儿，我不骗你，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碧瑶对着墓碑，狠狠磕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自己！”
    “娘爱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我活命！”
    “可是有时候我会想，倘若她不管我该多好，她就可以活下去！”
    “你们还会有别的孩子！”
    “我是什么啊！食母之肉，贪生怕死！”
    碧瑶每说一句话，额头都狠狠撞向地面，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抵消心里的痛苦。
    很快，她头上血流不止，眼泪混着鲜血淌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