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三年,四月初七,关中平原正值春末夏初之际,春天的尾巴还没过去,早起的风吹在人的脸上还是有些微冷。
咸阳宫中,此时却是一片忙乱。
“快快!”
“热水,热水呢!”
寺人焦急的大喊着。
端着水的侍女都快把脚底跑出火星子了,但手上的铜盆却不敢有任何倾斜。
匆匆忙忙的跑进寝宫,迎面却撞上了一个面容沉静的少年。
“快点儿进来,待在那儿干什么!”
门口的寺人见到侍女迟疑,掐着兰花指怒声呵斥道。
少年眉头微蹙,回过了头。
少年身着黑衣,其上绣着秦国特有的云纹,披着毛领披风,面容方正,剑眉星目,一双丹凤眼深沉如渊,总是带着迫人的威严。
“去吧。”少年沉声道。
宫女诚惶诚恐的施了一礼,连忙迈着小碎步进了寝殿。
寝殿内此时人来人往,不时的有宫女寺人端着被鲜血染红的水盆出来。
少年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声音大一点儿惹得少年不快。
看着人来人往的寝殿,少年那只端在身前的手也不禁攥的紧紧的。
“什么时辰了?”少年问道。
“回王上,已经是卯时六刻了。”
这少年并不是别人,正是这座咸阳宫的主人,秦国的大王——嬴政!
“已经两个时辰了。”嬴政望着寝殿,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寝殿内的是他的夫人芈华。虽说芈华入宫并不是特别合他心意,可到底也是自己的夫人。
如今,更是即将为他诞下孩子。
只是,从稳婆进去到现在已经两个时辰了,即将初为人父的嬴政难免忍不住忧心。
“王上,芈夫人上承王恩诞下子嗣,自有大秦国运庇佑,当母子平安。”
对于这种奉承的话,嬴政早已听的多了,因此他没有说话,依旧紧紧的攥着手。
“王太后到!”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我儿,我儿如何了?”
“一帮废物,芈氏生子缘何不告知本宫?当真是该死!
若非本宫询问,尔等还要隐瞒到何时!
若是本宫孙儿有何不测,定让尔等殉葬!”
门口的吵嚷嬴政有些不悦,看向了宫门的方向。
很快,一个一袭红衣,面带怒容的少妇便进来了。
此人乃是庄襄王王后,秦王嬴政生母,太后赵姬。
这赵姬生的极美,即使儿子嬴政这般大了,依旧面如少女,身姿袅娜,不见半分衰老。
一袭宽大的红裙亦难以遮掩赵姬玲珑有致的曲线,其面若桃花,眼含春水,一颦一笑尽显风情,让人不禁怀疑庄襄王享国日浅背后的缘由。
“政儿……”赵姬快速走了过来。
“儿臣参见母后。”嬴政收敛心中的不悦,向母亲行礼道。
“拜见太后。”
“免了!”赵姬豪气的挥了下手,便询问道:“如何了?”
“芈氏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一直没有动静。”嬴政忧心的道。
此时才是秦王政三年,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尚且和睦,并未发展到日后那样不可收拾。
赵姬宽慰了两句,用自己当初生儿子的不容易开导儿子。在母亲的劝说下,嬴政紧缩的眉头略微松开了一些。
没过多久,又是一声通传声响起。
“华阳太后到!”
赵姬冷哼一声,脸上满是肉眼可见的厌恶。
华阳太后,秦孝文王之王后,秦王嬴政的祖母。
又是一番参见。
相比起赵姬,华阳太后就要苍老许多,已经是中年妇人,饱受岁月摧残。比起舞姬出身的赵姬,华阳太后身上更多的是端庄大气,雍容华贵。
“老身醒来梳妆之时方知此事,这便匆匆赶来。”
“劳祖母挂念,是芈氏的荣幸。”
“王上此言差矣,芈氏为国延续大秦血脉,有功!”
嬴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躬身道:“祖母教训的是。”
芈华出身楚国宗室,她的入宫乃是嬴政这位祖母华阳太后一手促成的。自惠文王时代开始,楚系便一直活跃在秦国朝堂之上,大祖昭襄王时期四贵便是其中佼佼者。
也因此,历代秦王后宫多有楚国宗室之女。但这对嬴政来说,却是一种掣肘。好在芈华性子温婉,不像这位祖母一般,立志要做宣太后。
“哼!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赵姬阴阳怪气的嘲讽道。
一国两太后,虽说这位华阳太后的夫君孝文王刚登位就没了,对这宫中掌控确实是不怎么样,可到底辈分在那里摆着。再加上华阳太后手段老辣,经常压的赵姬这位王太后苦不堪言。
因此,两人自然是不对付。
面对赵姬的挑衅,华阳太后根本不加理会,此时她心里想着的是芈华能否诞下公子,继续维持楚系在秦国的影响力。
赵姬碰了个软钉子,发泄一般的扇了一巴掌旁边的寺人。
嬴政到底还是有些年轻,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见自己母亲泼妇一般的举动,顿时不喜的皱起了眉头,可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华阳太后出身高贵,年轻的时候又服侍过宣太后,那位可是一个手腕强硬的女强人,其威势之隆,逼得昭襄先王那样的雄主前半生都不得不蛰伏起来。
复杂的环境最是锻炼人,华阳太后的心机可不是赵姬能媲美的,因此一眼就看出了这母子二人之间的裂痕,于是脸上的笑意更甚了,心中暗道蠢货。
一时间,殿外的三人心思各异。但三人却都不希望殿内的芈华和她腹中的孩子出什么事,因此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芈华那痛苦的喊叫声使得三人都没了其他心思,担忧了起来。
终于,在滴漏的嘀嗒声中,一声啼哭打破了这焦躁的气氛。
伺候的嬷嬷冲出来拜服在地,高声报喜:“恭喜王上,贺喜王上,芈夫人诞下一位公子!”
嬴政紧绷的心弦一松,紧跟着初为人父的喜悦让他下意识的就要闯进寝殿去。
可还没到地方,便有一宫女从里面快步而来,在那嬷嬷耳边低声了几句。
嬷嬷脸色大变,连忙拜服在地:“还请王上留步,芈夫人腹中还有一胎儿!”
“什么?”
一句话让殿外的三人都愣住了。
双生子?!
这……
“竟是双生子!”华阳太后面露恍惚,有些难以置信,旋即满脸的担忧。
寻常黔首生育,一子便已是危险至极,常常出现一尸两命的惨剧。王室之中虽条件较好,可生子亦是如同过鬼门关。未料想芈华腹中竟是双生子,又该何等危险。
若是芈华一个不慎,就此去了。这年幼的公子,定然轮不到他华阳养在身边,届时楚系该何去何从?
如今相国吕不韦在朝中威势日隆,楚系哪怕有她支持亦是步步溃败,成娇又是个不成器的,以她的眼光来看,终究顽劣不堪,难当重任。她终有老去的一天,若是到了那时,楚系无依附之人,便好似野兽皮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心中思虑种种,华阳太后忧心万分。
但她所担心者,并非芈华与其腹中孩子安危,更多的是楚系在朝堂中的利益。
不管怎么样,芈华此时还在生子,几人是无论如何进不去了。
可众人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孩子一直到辰时两刻才生出,这第二个孩子更加的磨人。
芈华的喊声都逐渐微弱了,端出来带血的水盆一盆接着一盆,让人怀疑身上的血是否都流干了,可寝殿中依旧不见任何动静。
嬴政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不敢想象,如果孩子生下来母亲便没了,该是怎样的悲剧。
嬴政自小便受尽苦难,他尚还年幼之时,父亲庄襄王便抛妻弃子,在相父吕不韦的帮助下逃回秦国,留下嬴政作为质子。
那个时候,正值大秦武安君于长平大破四十万赵军,将其尽数坑杀。消息传回赵国,这位秦国质子的遭遇可想而知,受尽冷落且不说,饱腹都很困难,说句三天饿九顿都不过分。这还不够,那些赵人不敢去找大秦锐士报仇雪恨,只敢来欺负他这个孩子,尤其是赵王丹的儿子公子偃,更是让嬴政如今都不能释怀。
在那段艰难岁月里,母亲就是嬴政生命中仅有的微光。由己及人,嬴政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母亲。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母子平安。
兴许是上天听到了这位祖龙的祈祷,又或许是冥冥中某种力量不忍见未来的种种遗憾,应允了嬴政的请求。
时间恰好来到辰时,此时正是阴阳交泰之际,云兴龙显之时。恰在这一刻,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咸阳宫。
“恭喜王上,贺喜王上!”
“芈夫人再次诞下公子!”
嬴政那肃穆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按捺不住步入寝殿。
赵姬也非常高兴,连忙跟了上去。
华阳太后笑得合不拢嘴,看了眼身后的嬷嬷。
嬷嬷会意,高声道:“宫中有喜,今日当值宫人,尽皆有赏!”
“奴婢拜谢太后,拜谢王上,愿大秦万年,王上万年!”
此时,寝殿内……
芈氏生子的寝殿分为内外两殿,此时嬴政和赵姬自然是在外殿。
嬷嬷将包好的两位小公子抱了出来。二人乃是双生子,生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嬷嬷告诉嬴政,唯一不同的是,二公子屁股上有一枚胎记。
嬴政掀开小被子,果不其然,那胎记生的却是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
看着这枚胎记,嬴政眼神中流露出了惊讶的光芒。
秦之先祖,帝颛顼之苗裔也。颛顼氏之女女修偶遇玄鸟生蛋,吞之,遂产子大业,大业有子大费。大费善驯鸟,后辅佐舜帝养马有功,故赐姓嬴。
赵姬抱着大公子笑呵呵的向儿子问道:“可取了名字?”
母亲的提问将嬴政从发呆中叫了回来,他沉吟了一阵道:“芈氏常唱一首诗歌,孩儿甚是喜欢。”
“哦?”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如此……”嬴政看向了母亲和自己怀里的两个儿子,冷酷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笑容:“二人中稍长者便称扶苏,年幼者称……乔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