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烨开始怀疑一个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影卫探来的消息,空相臣今日带着禁军围封了温府,而温府就在今日大婚。
温府,家主,温祭。
单单是温这个字,让君烨立刻想起了一个人,温辞。
温辞这个人当初为了嫁祸给容家杀了十几个乞丐灭口,后又为了嫁祸给他想要趁机杀了燕无归几人,心思歹毒,胆子更是不小。
南弋在乎的人他也敢去下手,南弋自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留着他的命。
温辞坠崖,南弋手底下的羽麟卫确认他已经死亡,尸体就地埋在崖底。
可他对这温祭的怀疑,并非没有理由。
空相臣如今被禁足却仍旧以帝师身份调用禁军查封温府,且又刚好选在今日温府大婚的时候,倒像是故意为之。
温府有古怪,而温祭更有古怪。来了昌宁城之后,各个世家的记录往来他皆看过一遍。君烨并非未听说过有关于这温祭的事,外养私生子、杀兄废弟、手段狠辣、面容被毁因而总戴着面具,不过两年就坐了家主的位置……
寥寥几句,君烨却是在怀疑温祭从前的身份。
温祭回到温府的时间,是在温辞死后的半年。
若此人真是已经死了的温辞……
君烨骤然收紧手中的缰绳,眼底夹着骇人的冷意。
若真是,那南弋的失踪……
“驾!”
眼下他什么都不敢去猜,君烨只怕自己承受不了那样的后果。
君烨的人马向着温府奔去,而一个路口处正好驶过一辆矮小普通不过的马车,一东一西,背道而驰。
*
狭小的空间内,空相臣垂眸注视着枕在自己臂弯中的人。
他宽大的绯红官服盖在她的身上,把她全部包裹起来。空相臣从前从未觉得,他这一身官袍如此鲜艳过。
她昏迷着,不知是做了什么梦,眉头一直紧紧皱在一起。马车颠簸着,空相臣怕她不舒服,另外一只手虚虚搂着,于是眼下便像是她躺在他怀中一般,衣衫交叠。
空相臣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看着她,接触她。他只是看着,目光一点点描绘着她的眉眼容颜。
目光所及,眉眼如画,容色倾城。
这对他而言,明知是冒犯之举。可她从前冒犯他的事,却不是一次两次。
而有些事是他默许,对于她三番两次突破界限和试探的举动,他都能一笑了之,甚至还会带着几分耐性想看看她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当他意识到自己有这般变化的时候,比意外来得更快的是克制和禁止。他从未考虑过和允许过能有一个人能这般轻松闯进他划定的领地,甚至肆无忌惮地接近他,挑衅他。
空相臣一直以为,永远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直到……
盛京水阳节,他临窗而立,初见一身月华独自醉酒的她。
她总是以为,她每一次“巧合”遇见他皆是他暗中算计,可她不知,唯独初见是最大的例外。
马车不停行驶在长街上,不知往何处去。
空相臣抬手轻轻替她拢起眼前的碎发,见她的眉头仍旧紧锁不松。后知后觉地,指尖停留在她眉心三指处。
他克制着触碰,却感觉指尖灼热得可怕。
有些东西,越来越脱离他已有的掌控,挑衅着他,肆意叫嚣。
可突然,他听见怀里的人低低嘤咛几声,夹杂着痛苦。空相臣微微一怔,立刻俯身凑近,她却又安静了下来。
他可以从旁观的角度想象出来,此刻这一方角落之内,无声之处,他是如何暴露自己的本性,如何低头挣扎克制,又如何与她衣衫交缠。
轻笑幽幽响起,他大抵觉得有些荒唐,微微闭上眼,清晰感觉到心脏狠狠跳动,越来越快。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此时怀中人却扯着衣服动了动,轻哼了两句,盖在身上的绯红衣袍滑落了一半。
空相臣刚要替她重新盖着,却不曾想怀中人朝着他贴身动了动,往他的身边蜷缩着,甚至伸出手抓着他的腰带衣衫,双手围住了他的腰。
一刹那之间,空相臣只觉眼前一片白色朦胧。
他很想唤一声她的名字。
“别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你带我走好不好……”
他听见怀中的人隐隐带着哭腔,像是受了许多委屈似的。
“你在哪儿啊……别让我找不到你……”
“我……我喜欢你……”
初夏时节,末了的春意像是盛开之后的海棠花,香气萦绕枝头不散,丝丝缕缕随风飘浮。
于是随着清风拂过,这抹海棠花的幽香无可阻挡地沉浸心底,在无人知晓之处恣意且疯狂地蓬勃生长,落下亭盖之荫。
空相臣清楚听见了耳畔心底泥土开裂,树叶瑟瑟之声,亦清楚看见了亭盖之荫下站着的人的身影。
他再熟悉不过了。
良久,空相臣垂眸凝视着,沉沉叹息。
“罢了……”
*
温府外,君烨盯着门口四周都被禁军包围得水泄不通,她按着身侧的剑,死死攥着手,眼底的杀意迸发。
“主子,看过了,温府周围都是禁军。还有另外一批人应该是帝师府的侍卫。”夜枭赶过来在一旁道。
“玄风带人打探来的消息,就在我们来之前,温府有一处起火生烟,按照方位可能是后院。火势很快扑灭,但之后多了不少温府侍卫把守,像是在查什么。”
君烨听着夜枭的汇报,眼底的暗色越发变深。
今日温府大婚却后院起火,侍卫严查,其背后必定不是什么小事。这把火像是人为。空相臣能下令带禁军封府便能说明温府里的确有他要的东西,这把火要是温府自己放的便不可能派这么多府中侍卫把守。
所以,这把火不论是对温府还是空相臣来说都是个意外。
到底……在查什么?
玄风低声禀报:“主上,属下查看过整个温府外围,皆有侍卫禁军,无法进入。”
此时,温府里面的宾客陆陆续续被放了出来,只不过得挨个检查确认。
夜枭出声道:“主子,为什么是温府里面的侍卫搜人检查?那些禁军却似乎没怎么动?”
君烨也发现了区别,盯着温府门口惊魂未定匆匆离开的宾客,回头吩咐玄风:“抓一人过来问话,做得仔细点,不要惊动其他人。”
玄风领命,立刻飞身消失。倒像是一个转身的功夫,被塞了嘴晕了的男宾客就被带了过来。玄风立刻解了穴,那人一脸惊恐地醒了过来。
夜枭看着地上的人,越来越佩服玄风办事的速度。不等君烨开口,夜枭便开始问话。
“如实回答,我们自然会放你回去。要是不好好答,你就不用回去了。”夜枭盯着他,“今日温府娶亲,禁军封府是为了什么?”
那人见状,把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吐了个干净。
“我也不知道哇!里头拜堂结束才吃上饭,我吃着席正开心呢谁知道那帝师大人带着兵就闯了进来,我们这些人不就是来吃个饭凑个热闹么!这么大阵仗一摆出来是动都不敢动啊!还不让人……”
夜枭:“少说废话,说重点!”
那宾客顶嘴回去:“我说你吼什么!什么态度!我又不是不说!帝师一进门就说要在温府查什么禁物,那阵仗我可真没见过。温家主也不是好脾气,指明搜不出来得给个说法。他们搜就是了,扣着咱们这些吃席的干什么……”
“搜什么禁物?”
“不知道哇!帝师大人也没说个明白。这种机密之事咱们这些人怎么能知道。我就是个去吃席的!今天饭还没吃几口……”
“后院起火,是什么缘故?”
那宾客想了想:“那时我站得近些,能看见侍卫侍女匆匆给温家主禀报了什么,听完后温家主连忙去了后院,神色急切慌张。温家主前脚刚走,帝师大人也跟了上去。难不成温府里还真被搜出禁物了?”
夜枭:“不是你问我,而是我在问你!”
君烨眸色阴沉,目光凌厉,“你说,你看到有侍女禀报了什么事?”
“对啊,俩呢。你们可不知道,那温家主的脸色差得吓人,要杀人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宾客斟酌了一下,又道:“还以为刚娶的新娘跑了呢!”
君烨暗暗紧了紧手,垂眸问:“放你们出来之前,里面的侍卫在搜什么?”
那宾客往夜枭脸上看了看,没有立刻回答君烨的问题。
夜枭:“快说!”
“他那样看着我我害怕我咋说!”宾客偷瞄了君烨一眼立刻转了头,“没搜身,就在查人。”
君烨沉默着,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温府的方向,此时不少宾客已经陆陆续续出了府。
“谁下令让放你们出来?”
“应该是帝师大人,禁军说不会为难我们,会放我们出去,不过在我们就要出府之前来了一批温府侍卫,挨个查人,查了之后才给出府。”
后院起火,侍女同侍卫一同来禀报,恐怕和内院的事有关。禁军放人,温府却在查人,很显然,温家是在找某个人。
温府找的这个人……该不会是……
“温府占地不小,府中侍卫不可能将整个温府包围起来。在整个温府周围,哪里是有禁军把守而没有温府侍卫的?”君烨提高了声音问着玄风。
玄风立刻道:“有。”
“引路。”君烨冷声道,随即提了剑便要离开。
夜枭被安排留了下来查看动静,若有异样,见机行事。
*
对于温府这样的数百年昌宁世家来说,温府占地面积极大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若是加上郊外温府祭祀祖宅,温府的地盘怕是能赶得上一个坊。
君烨同玄风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拐角,府中墙院一侧长着不少的绿竹,墙外是一条穿城内河,沿着河边有几个堆放货物的仓库,围着墙院隔着一段距离便有禁军把守。
这里的确是偏僻,属于温府内宅死角,墙内的一处凉亭楼阁年久失修,红漆斑驳。
温府侍卫清楚府中布局,然而禁军不知道自然得把守各处。这些死角便是唯一离开温府的出口。
眼下,空相臣进了温府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主上,这里靠近内宅最近的一处地方,而且没有任何民居。”玄风在身后道。
君烨自然明白玄风话里强调的重点,所以眼下这般情况,这里便是最有可能逃出温府的出口。
最重要的……这些禁军是空相臣的人。
隔着河道,君烨隐隐约约看到一条不太明显的车辙,他飞身轻松越过河岸,蹲下去将那车辙看的更清楚。
“主上,这是刚留下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马车不大,一匹马驾车,车上最多四个人,行车很快。车去了东北方向,商贸最是繁华的几处街道都在那儿,再往北便是两侯府和几处公卿府邸,往东再偏一点……是帝师府。”玄风快速禀报道。
君烨回头看了一眼温府,没有任何犹豫提着剑快速朝着车辙的方向飞奔过去。
“传我令,半数人手即刻去帝师府,不得有误!”
“是!”
车辙消失在市集长街里,路过商贸集市,君烨换了匹马,骑马飞一般地绕过长街,一直去了东北方向。
普通的马车在交易市集的长街里比比皆是,车辙上沾了泥土也会被认为是从城外来,不会引起任何怀疑。混进鱼龙混杂的街道之后,便更是难找踪迹。
既然找不到,那不如……守株待兔。
*
云馥嫣一直站在帝师府门口,看着天气虽好,可东南方向却是渐生一大片的黑云,也不知这雨能不能下。
不过,她可是一点都不着急。
昌宁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有趣。
侍卫统领淡淡看了一眼举止一向有些奇怪的云馥嫣,没有说话。他已经派了人去禀报了大人,想必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温府。
不远处,一辆马车朝着帝师府驶了过来。
云馥嫣远远看着,不禁勾唇一笑。看来,还是她家大人比那位动作快了些。
侍卫统领见那马车一直朝着帝师府而来只觉得奇怪,刚要下令防备,却看到那驾车的是大人身边的侍卫。
他们看见一向冷情的帝师大人怀中抱着一个人,大人出门时穿在身上的绯红官袍如今却盖在那人身上,遮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容貌。可在场的人依旧能看清楚,帝师大人怀中的人明明穿着红色绣金衣裙,大红色的绣鞋精致小巧。
那怀中人是个女子,那大红色的衣裙鞋子看起来……分明是红嫁衣。
绯红的官袍同那朱砂红的嫁衣似乎已经融为一体。
“大人!”
侍卫统领看着眼下这般情况,忍着压下心底的震惊。
帝师大人去的是温府,温府大婚,眼下大人带回来的这个人……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温府新婚的夫人?!
动用禁军,查封温府,原来是为了抢亲!
空相臣垂眸看了一眼怀中静静安睡的人,没有说话,依旧能感觉到她抓着自己的衣裳没有松手。
“恭迎大人回府。”云馥嫣恭敬行了礼,并未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
这一切自然被空相臣看在了眼里。
侍卫统领快步跑了过去,一点都不敢看大人怀中抱着的人,只是将今日府上来人的事立刻禀报了上去。
“云姑娘说不得打扰大人,属下这才没有立刻派人禀报。君公子收到什么消息一走,属下便已经派人将消息递给了大人。只是属下没想到,大人提前回府。”
空相臣眸色一沉看向云馥嫣,晦涩不明。
“从今日起,若有人擅闯帝师府,不必报与我,格杀勿论。”
“是!属下得令!”
怀中人微微动了动,手不安分地抓着他的衣衫,细声嘤咛着,颤声低喘。
“难受……我难受……”
那一旁的侍卫统领懵了,眼睛一转,颇为震惊地看着自家一脸冷静的帝师大人。
这怀里真是个女人!方才那娇声软媚的声音谁听了都要头皮发麻。
空相臣微抿着唇,不动声色紧了紧手,大步走向了帝师府大门。
此时,云馥嫣却见到一匹快马飞驰冲了过来。那马上的人一身玄衣,手中提着长剑分外显眼。
只不过那人满身的杀意却是怎么也遮挡不了一点。
好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