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长久的沉默,卧室中陷入了极为压抑的安静。
梅莉埋着头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是在挣扎些什么。
大王子看着这个聪明的女孩,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些温度:
“你随时都可以把这些告诉你的父亲,贵族联军已经无法回头了,但他还是有机会的。”
少女身躯一颤,连忙解释道: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想有没有更好的……更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更好的办法?
不会有了,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这次的内战结束后。
曾经四境大公中势力最强的拜兰将一蹶不振,罗德里克会乘此机会大举收拢王权,摩恩王室时隔百年后重回巅峰,王国将在新王的带领下踏入新纪元,一切都会按着剧本走。
弗雷德里克扶了扶眼镜,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弟弟留学归来的那个夜晚。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四年的留学中变得沉稳变得内敛,完成了王子到王的蜕变。
他独自一人走到自己的书桌前,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大哥,帮我杀了父王,我们一起让这个国家走上正轨!”
一念至此,大王子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喃喃道:
“真不愧是他……”
“呸!”梅莉吐着舌头:“没有殿下他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殿下才是这个国家最有智慧的人!”
弗雷德里克没作回应,而是转移话题道:
“说起来前天是克琳希德的生日。”
提到妹妹,这个双目无神仿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男人脸上竟浮现出肉眼可见的温柔。
“礼物送到了吗?”
梅莉鼓了鼓腮帮子,殿下从来都没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她不情不愿地回道:“送到了,这两天都该回来了。”
“那就好。”
卧室里又陷入了安静。
大王子就这样背对着梅莉,看着夕阳缓缓落下一言不发,像是又陷入了回忆,又像是什么都没在想。
时间长了,少女就有些局促不安了,他们两人的对话每次都是以这样的方式结尾的。
男人把该说的说完,该吩咐的吩咐下去,便兀自看着窗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梅莉站起身,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可每每这种时候,看着王子那面无表情的侧脸,那毫无神采的眼神,少女的胸口都会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六岁那年的生日宴会,她熟稔地回应着周围大人们或真心或虚假的阿谀奉承,端着小小的水晶杯故作天真地向来宾们致谢,然后,她在宴会厅的某个角落看到了他。
他似乎是代表王室前来送上祝贺的,但却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个少年不敬酒不阿谀不赔笑,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角落,用无神的双眼看着眼前的觥筹交错,等待着宴会的结束。
只一眼,女孩就被他吸引了。
她去询问叔叔阿姨,询问同龄玩伴,询问父亲母亲,询问关于这个少年的一切。
而得到的回应却是:无趣、无聊、无能、可悲、卑微,一个枯木死水般的庶出王子。
这是大家对他的评价。
可少女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所看到的,
她瞳孔中倒映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枯木死水,
而是一团火!
一团如同赤炎普洱般鲜红的烈火!
这团火在多年前的某一天被引燃,时至今日仍在熊熊燃烧!
那个夜晚,年仅六岁的女孩,沉沦了。
“殿下!”
梅莉突然开口呼唤,声音中的忧虑没能压住。
“怎么了?”男人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这个问题她早就问过很多遍了,答案也早就清楚。
她只是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办法能够留住这个男人,等战乱结束,等他真正的计划完成,等王国变成了他所期望的样子,这个彻底没了归宿的男人会去哪?还能去哪?
“以您的能力完全可以辅佐新王!有您在摩恩会变好的,一定会变好的,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不依靠……”
“梅莉。”
大王子打断了少女的话语,声音隐约中带上了冰冷。
“他到哪了?”
少女咬了咬嘴唇才轻声道:“大概五天前,抵达了根特。”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跨越了边境。”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们安插在北境的暗线还有多少?”
“大多数都被二王子拔掉了。”
“大多数,也就是还有剩下的。”
“是,可他们都是花费大量……”
“全部启用。”
“殿下!”
“要我说第二遍吗?”
“是……”
弗雷德里克这才点点头,他拉上窗帘,端起桌上已经完全凉掉的普洱茶抿了一口。
“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梅莉低垂着头,眼眶中泪花打转,自己终究没能改变殿下的想法,也许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一个用于完成计划的工具吧。
少女没了先前的灵动,连离开的脚步都沉重了不少。
可就在她打开房门时,身后传来那个毫无波澜的声音。
“梅莉,谢谢你。”
少女愕然转头,马尾跃动间,纯真无垢的笑容再次绽放。
“嗯!”
……………………
“先生可能不知道,那兄妹三人的感情其实特别好,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康斯顿城领主府的会客厅内,老伯爵笑呵呵地诉说着过去。
“那时候,大殿下经常会被宫里的大臣指摘血统不纯,而每次给大殿下出头的就是二殿下。”
“罗德里克那小子小时候可混了,不知道有多少大臣在饭菜里吃出过蚯蚓,只要我路过花园看到那小子在挖泥巴,就知道肯定有人要倒霉了。”
“小公主年幼,但最受陛下喜爱收到的赏赐也是最多的,那孩子每次都会把自己的零花钱拿出来分给大殿下。”
老伯爵口若悬河,对于他以及所有曾经隶属于蔷薇骑士团的成员来说,那三个孩子手拉手围坐在花园里的画面,或许是波谲云诡、尔虞我诈的王宫内唯一美丽的风景线。
可如今……
奥托深深叹了口气。
“妹妹的成人礼,两当哥哥的竟然都不送一点礼物,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齐格飞看着这个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陷入悲伤的老头,并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他只是觉得好笑,因为礼物本人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是礼物。
孤悬于边陲的小城,在最少将的时候,来了一位神圣骑士,在缺兵的时候,来了一位冬樱伯爵。
且不说罗德里克,至少大王子已经用自己的方式给妹妹送上了最珍贵的成人礼物。
可这也透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现实:
裴迪南伯爵作为王女的忠实拥护者从内战开始就被拜兰大公严密监视着,可现在,他们竟然就这么出现在康斯顿城参加克琳希德的成人礼,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根本不难想象。
拜兰军到底还姓不姓拜兰??
现在想来,那件说出来非常可笑的事情也有了答案:王女一开始的逃亡队伍里,混了五十一个二五仔。
一个就是波波,而剩下那五十个全部来自弗雷德里克的安排。
如果只是为了监视克琳希德哪里需要那么多人?这分明是一只保镖大队!
那位大王子从一开始就把两个弟弟妹妹的脾性摸得门清。
他知道罗德里克会钻牛角尖,会为了国家的安稳对妹妹痛下杀手,因此派了大批人马一路保护;
他也知道克琳希德不会就这么沉默下去,终有一天会在某个地方重新升起,因此送来了珍贵的助力。
那是一个从小受尽冷嘲热讽,八岁亲眼看着母亲凄惨死去的男人。
当齐格飞还在幼儿园和隔壁班胖虎打架的时候,当罗德里克还在花园挖蚯蚓搞恶作剧的时候,
弗雷德里克已经在学习如何保护自己,如何隐藏自己,如何在铺天盖地涌来的恶意中维持内心最后一片净土。
齐格飞学会这些时已经十六岁了,而大王子比他早了整整八年。
他站起身,寒暄了两句后送走了有些依依不舍的奥托。
自己则走向窗边,面对着下落的夕阳,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目前的局势似乎已经清明:两位王子联手导演了一场政变大戏,把整个王国大部分贵族都拖入了这场内战中,让他们互相消耗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
可齐格飞却看得明白,他是漫游者,一个局外人。
如果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那他为什么还要来修正历史?
“弗雷德里克……”
他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这大王子是个连史官想除之而后快的人物。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大王子一定在谋划着什么……”
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当前他不得不承认,弗雷德里克怕是真的比他那个弟弟还要恐怖。
“不出意外的话,过两天拜兰公爵的使者就要来找我们……结盟了。”
窗外,裴迪南老伯爵登上马车,侍从一击马鞭抽下,驮马发出一阵长嘶拉拽着马车缓缓驶去。
齐格飞看着这一幕,缓缓合拢双眼,自言自语道:
“沙特阿拉伯有一句谚语:看似是人在牵引骆驼,实则是骆驼引导着人前行。”
“但愿,我没在那辆马车上。”
——————————
作者的屁话:
最近更的比较少,不是作者懒惰,好吧也有这部分原因,不过主要是故事线铺开了,作者发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当初在脑袋里设计剧情的时候感觉非常顺利,但写出来和脑子里想想果然一点都不一样,群像对我这样的新人还是太难了,作者已经被自己的狂妄自大狠狠地教育了。这俩天已经有读者反馈这几章无聊,但我也没太好的办法,有些事情不交代清楚后面的故事很难讲下去,我花费了大量笔墨去描写两个王子,妄图搞什么三线并行,结果写着写着发现要写崩了……这俩天我都在细化大纲,打磨剧情,把剧情重心往主角这里靠,希望大家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