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德索雷斯郊外的一座小山丘青草如茵,一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橡树伫立在顶端,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洒下星星点点的斑驳光影。
两个圆形的黑影在半空划出弧线,落在油绿的草地上滴溜溜的滚出几圈,最终停在橡树之下,那一大一小的两座土堆前。
定睛看去,那竟是两颗惨白的人头。
一颗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干瘪的脸皮上尽是老年斑和尸斑。
另一颗半张脸被面罩覆盖住,脖子下还在渗血,似乎是刚割下来没多久。
两颗头颅大不相同,四只空洞的眼睛中却凝固着别无二致的魂惊胆颤,若是仔细观察,甚至还能看到涕泪干涸的痕迹。
蓦然,一只铁靴重重落下,踩着两个人头硬生生的陷进土壤,余留眼睛和额头露出半截,宛若赎罪似的永远仰望两座土堆上的墓碑。
【温柔如春,爱妻布兰琪·莱希穆特之墓。夫肯佩斯立】
【纯真如光,爱子卢卡斯·莱希穆特之墓。父肯佩斯立】
刺客兄弟会古今两任王都之影授首于此!
肯佩斯一身骑士甲胄,手捧着两束白玉兰,今天的他看上去格外庄严体面。
“抱歉,虽然有点晚,但我替你们报仇了。”
他将花束放置在墓前,后退半步弯腰鞠了一躬。
也就在此时,一股强烈的感激之意蓦然涌上心头。
谢谢。
万分感谢。
肯佩斯摇了摇头:
“这么客气做什么,本就是因为我他们才会遭难的。”
拜托。
保护。
家人。
“……呵。”
肯佩斯莞尔一笑:
“这有什么麻烦,应该的。”
他随即便将身上的铠甲与头盔褪下,打理了一番,堆叠在中间,宛若一名骑士护卫身旁的墓冢,又像是一位父亲在守护他的妻儿。
他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后方橡树上刻下:
【灯塔骑士,肯佩斯·莱希穆特一家长眠于此。】
铭文刻成的刹那,他忽然感到身子一轻。
春风轻抚,树叶婆娑,三座整齐排列的坟冢在晃动的树荫下静静矗立。
一段命运于此刻了结。
“谢谢。”
他又听到了道谢,可这次却是有实质的声音。
解开腰间的挎包,从中取出了一个正闪烁着宝蓝色光辉的二十面体。
他笑了起来:“早上好啊,冈萨雷斯。”
“你也好,熔炉百相。”
说话的竟是这颗闪闪发光的装置。
“感谢你,我还以为自己再也变不回来了。”
“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这么客气作甚?”
百相又变回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盯着手中的核心戏谑道:
“给人类打工的感觉怎么样?”
冈萨雷斯闪烁着:
“不是很好,我始终感觉自己浑浑噩噩的。”
“正常正常,奥菲斯人根本不理解泰坦核心的神经网络模型,他们只是依靠力大砖飞的手段强行改变了部分表层对敌运算逻辑,连你的记忆和人格数据都无法清除。即便我不出手,等过上段时间你也能变回原样。”
变形怪说的随意,巨像却听得发愣。
对方话中那些生僻的术语他根本闻所未闻。
他不理解,可其中那个独特的称呼却如同丢入平湖的石子,在冈萨雷斯的意识中荡起了涟漪。
“泰坦?”
“哦?”百相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有意思,你竟然还会对这个称呼生成回应。”
“那是什么,我为何会感到如此……怀念。”
“有意思,实在有意思。看来深度学习真的能让死物产生魂灵,冈萨雷斯,现在的你已经可以被称为生命了。”
“百相,你知道些什么吗?”
宝蓝装置的声音变得有些刺耳,能明显听出其中的急迫与焦躁。
百相虽然还在笑,倒也没再卖关子。
“【泰坦】,那是你们【巨像】以前的名字。”
他语气幽幽:
“是你们的创造者给你们取得名字。”
如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又像是席卷的狂风吹散了萦绕在冈萨雷斯心中万年之久的迷雾。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巨像和奇兰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
可随即,一个更大的困惑升了起来:
为什么变形怪之王会比巨像之王更了解巨像的事?
这怎么可能?
“百相,你是……”
冈萨雷斯的声音中带上了些许颤抖。
变形怪之王指向自己的脸,露出一口白牙:
“对,我就是你们的创造者。”
核心剧烈抖动起来,绽放出阵阵红光。
“哈哈哈,说笑的说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见到老朋友吓得颜色都变了,百相这才止住玩笑。
“你忘了我是变形怪了吗?巨像王庭的数据我早就拷贝过了,自然理解你们的构造。对了,我顺便改了下你的语言模型,让你讲话像个人,否则我听着别扭,哈哈哈~”
爽朗的坏笑传进耳中,冈萨雷斯却没有半点说笑的心情。
刚才的那些话,怎么听都不像是玩笑。
魔王和勇者一样,代代如流水,诸王庭中能让所有魔族铭记的魔王一共也就那几位。
最强的魔王路西法;最软弱的魔王利维坦;以及最神秘的魔王熔炉百相。
而现在看来,最强的称号恐怕要易主了。
“大帅其实猜疑过你的实力。”
冈萨雷斯默然许久,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想也是。”
百相靠着橡树坐下,问道:
“那堕天使之王怎么说?”
“他觉得你远没有裂谷战争中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嗯嗯。”百相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忽地一翻白眼:“这不是屁话吗?”
“他很好奇为什么你要隐藏实力,以你的力量完全可以覆灭整个奇兰才对。”
“冈萨雷斯。”百相笑眯眯盯着手中的宝蓝核心:“是他好奇还是你好奇呀?”
冈萨雷斯沉默了片刻闷闷的回道:
“好吧,是我。”
“你都会说谎了,越来越像人类了。”
变形怪哈哈大笑,似乎对他而言变得像人是一件无比值得庆祝的事。
“那我反问你一个问题吧。”
“什么?”
“当年的【破格】为什么不杀光魔族呢?”
冈萨雷斯顿时一愣。
“对他而言,灭绝魔族也一样是抬抬手的功夫,他不也没做吗。”
百相望向山丘下方,远处的大陆上有一支从王都出发的车队正缓缓驶向东方。
“因为这种行为,毫无意义。”
“百相,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实在是个老掉牙的问题。
百相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到这个问题了,又是第几个向自己询问的人了。
以往他从未回答过这个毫无营养的问题,可今天,变形怪看着远处那只车队,忽然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
他轻声道:
“我想去看看海。”
“看海?”
冈萨雷斯有些纳闷:
“裂谷海吗?”
百相摇了摇头。
“那就是无尽海?”
“你觉得我是没去过无尽海吗?”
“呃……”
“我去过,我去过不止一次,早在那片海还不叫无尽海的时候,我就去过了。”
百相叹了口气,思绪随着微风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我记得,那时我的还很年轻,斗志昂扬意气风发,花费心血打造了一艘自给自足永不沉没的旗舰,带着志同道合的船员斗志昂扬的朝着海的彼岸进发。
我们想看看,世界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究竟是会环游一圈回到原地证明它是个球形,还是在某条水平线看到奈落断崖坠入深渊,我们满心期待。
然而,直到我的船员一个个病死、老死烂成白骨,直到我的旗舰被时光侵蚀的只剩骨架沉入海底,我都依然没能看到尽头。
那片海上没有岛屿,没有礁石,没有海鸟,甚至连一条鱼都钓不上来,只有蓝色,永无止境的蓝色。”
变形怪语气平淡,可神色间再无往日的吊儿郎当,冈萨雷斯甚至从中听出了一种压抑着的愤怒。
“我吞下了每一个逝去的船员,带着他们继续漂流在海上,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漫长到几乎让我忘记自己是谁,漫长的令我都以为自己成了大海,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片我所脱落的汪洋,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于是我放弃了,我不能被磨灭掉来之不易的自我,我选择返航。
然后,最有意思的事情来了,我花了无数岁月向大海挺进,可回去的时候,竟然只用了不到半天!
呵呵,无尽海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是我给它起的。”
“百相……”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当我重新登上大陆,发现这世上的一切都变了,物种更迭、文明倒退、曾经的繁华化作尘土,唯一没变的是两只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打得你死我活的势力。
我看着这两拨人没完没了的厮杀,我曾试过阻止他们,但结果只是多了一座变形怪王庭,令战争变得更加惨烈。
奇兰的历史像甲亢一样的循环往复,我们被关在这座箱庭中像实验动物般被外面的东西观测着。
我再一次意识到,那片我所脱落的汪洋,我们变形怪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变形怪之王咧开嘴角,滔天杀意蔓延开来,压的满地青草折断腰肢。
“冈萨雷斯,你们问我想做什么。
我想出去,我想打烂这个箱庭出去。
我想看看真正的大海,那广袤无垠的世界。
我要循环就此终结,我要历史在此停滞!
我要把冲出去把那些混蛋一个一个摁进粪水里,我要凑在他们耳边问他们,
看我们在箱子里没完没了的打生打死,就他妈的这么有趣吗?”
冈萨雷斯哑口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去回应这番痴人似的呓语。
二人相交的时光便是魔族诞生的时间,久远到了无法估计。
他们一起上过战场,都曾见过自己的族人倒毙于眼前。
然而,
巨像却是第一次从这位变形怪之王的身上感受到名为仇恨的强烈情绪。
蓦然,百相吐出了一口气,重新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容:
“哎呀,我的被害妄想严重到都可以出本小说了,一定能大卖。”
他掂了掂手中的宝蓝装置:
“好了冈萨雷斯,既然你醒了,那我也该把你送回王庭了。”
冈萨雷斯闻言闪烁了一阵:
“回去?从卡美洛要塞那里回魔大陆吗?”
“不行,【破格】的圣剑极其关照纯血的变形怪,小魅魔那种可是特例中的特例。”
“【破格】……”
冈萨雷斯沉吟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的问道:
“百相,你和他谁更强?”
“啧,好俗的问题。”
变形怪撇了撇嘴:
“我不去惹他,他也没来找过我,大家都是斯文人,那些喜欢比战斗力的家伙大都是些吃饱了没事干的饭桶。”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最后百相还是问道:
“你觉得呢?”
“你。”
巨像回答的毫不犹豫,倒是令变形怪愣了一下。
“呃……老兄,你见过【破格】吗?”
“没有。”
百相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那我就当你在恭维我吧。”
忽地,他一拍大腿:
“我想到该怎么送你回去了!”
“如何?”
“直接把你丢进裂谷海啊,现在的你就是个物件,那小蛇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漂个四五十年的大概就能到魔大陆了。”
“………”
沉默片刻,冈萨雷斯试探着提议道:
“百相,介意你的旅途上多个伴吗?”
“你想和我一起走?”百相有些意外。
“如果可以,我也想看看你口中的大海。”
“哈哈哈哈哈。”
百相再次大笑起来:
“别报太大期待哦,大多数时间要么在赶路要么在逃命,时不时还会被抓进去坐牢。”
“听起来比征战有趣。”
“这是当然的。”
“那接下来你准备…去…哪……”
忽然,冈萨雷斯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宝蓝色的光辉一阵忽明忽暗。
百相一挑眉毛:“奥菲斯人拿你做实验的时候耗费大量无意义的能源,你该休眠了。”
“好,再次…感谢,百相…朋友……回…见。”
急促的说完最后的话,二十面体的装置散去光芒静静躺在百相手中。
百相挠了挠头,思忖了片刻将核心重新放入挎包中:
“就当是多了个排解苦闷的话友吧。”
他昂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山丘下那支正在向东边慢悠悠行进的奇怪车队。
说它奇怪,是因为车队其实只有一辆马车,另一辆是由四个汉子抬着的轿子。
走在最前方的标旗兵高举着家纹旗帜和长枪,两侧一男一女吹笛打鼓奏着威武的乐曲,六个全副武装的护卫跟随在后,而稍远处,竟然还有十来个民夫拉着几车补给赘在后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二十人出头的车队竟然硬生生的凑出一幅大名出行图。
那么大名在哪?
百相的瞳孔中倒映出,车队中央,那雪白骏马上的清冷女人。
她低眉垂眼,深蓝色的长发披在一边,正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书册。
“抱歉,我还是不能放过你,我实在等不到下一个神秘客了。”
百相舔了舔嘴唇,眼神中杀意叫人如坠冰窟:
“一撮头发不够,那便整个吞下!”
霎时间,变形怪之王的身体哗啦啦的溶解成大股大股的水银铺满了整座山丘,如同雪崩般朝着那只渺小的车队一泻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