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综深吸一口气,微微垂头,胸腹之中满是愤懑,却不敢有丝毫流露,咬着牙根,涩声答道:“那便依着越国公,就五百贯!”
房俊却不依不饶,手指头敲敲桌子,斜眼睨着他,问道:“怎么,心里不忿?就你这样一幅态度,若是放在两年前,信不信某就能让你横着出去?”
语调平淡至极,就好似在叙话家常一般,却令沈综心里一懔。
想想之前房俊叱咤江南的威风,横行江东的煞气……赶紧收敛情绪,惶恐道:“在下不敢有半分不忿,族中产业能够入得越国公的法眼,实乃吾家之荣幸,在下这就回去禀明族中,稍后派人前来与越国公交接。”
他也不敢问盐场、海贸之事,虽然王景先前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是全然无虞,然而这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在房俊面前灰溜溜半点办法都没有,可见也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只能将希望寄予之后太原王氏能否全力发动,凭借其强大的实力迫使房俊松手。
若是连太原王氏都压制不住房俊,那吴兴沈氏这回就算是错估了形势,亏大了……
王景幽幽的看了房俊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天色阴沉,乌云犹如铅坠一般压下来,空气里粘稠的水气似乎攥一把就能攥出水来,令人心里压抑透不过气。
王景默默的看着店门前广场上数百兵卒顶盔掼甲严阵以待,先前发生冲突的沈家私兵已经不知被带去何处,百姓们远远的站着对这这边指指点点,似乎在尽情的嘲弄他这个好高骛远不知深浅的废物。
自从孩童之时起,王景便在身边人的夸赞当中成长,一直以来无论是心智亦或是功课都在同龄人当中位居前茅,典型的旁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再加上太原王氏长子嫡孙所赋予的光环,就连王景自己都能感受到自身所携带的炫目光彩。
似自己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要搅动风云、治世安邦,享受人世间所有的成功,然后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可是谁曾想,头一趟主动请缨,便遭遇这等羞辱。
似乎以往他所受到的所有教育、从书本上学来的所有知识、耳濡目染的所有道理,在房俊面前都失去了效果。
一力降十会,当自己引以为荣的身份背景全都无用,自己好像就不行了
……
……
酒楼内,看着王景与沈综一先一后离开,李泰呷了口酒,吃了口菜,嗟叹道:“以往在关中的时候,很多人都对王景赞誉有加,认为他将是下一位享誉天下的大儒,本王亦曾多有耳闻,心向往之,亟待解释一番。当年他母亲过世,悲怮之下结庐守孝不问世事闭门读书,大家更是认为此人必成大器。然而现在看来,却是短于历练,或许胸腹之中自有经纶,可终究只是纸上谈兵。”
房俊赞同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再是有天赋之人,一味的闭门造车只能脱离实际,世间人百孔千面,世间事千变万化,从未有一种道理能够放诸四海而皆准,有了底蕴还不够,更需要增长阅历锻炼因人因事而不断调整的能力,方可成就一番事业。”
说句俗话,社会才是一个人最好的老师。
象牙塔里悬梁刺股刻苦攻读,到了社会上实则有用的东西不多,所有人在踏入社会的那一刻基本都是处在同等的起跑线,想要出类拔萃,你就得知道什么东西是应该一直坚持的,而什么东西又是可以变通的。
李泰就觉得与房俊谈话真的很舒服,对方总是能够理解你的意思,并且给予适当的回应,颇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畅快。
“王景满腹才学是真,但是论到为人处事的本事,与二郎你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房俊谦虚道:“殿下谬赞了,微臣心性耿直,外人都说是个棒槌,微臣也时常为此烦扰。”
李泰笑道:“可别在本王面前装疯卖傻,谁认为你房二是个棒槌,谁才是真的棒槌。”
“微臣可不敢当,这副臭脾气时常闯祸,尤其是对一些老前辈不太恭敬,为此不知遭受了多少责罚,在家中被父亲训斥,在朝中又被陛下申饬,甚至时不时的军棍鞭子揍一顿……”
“呵呵,你所谓的棒槌只不过是因人而异罢了,对令狐德棻那等老朽固然从无尊敬,可本王却从未见你对仲远公、卫国公那些人有丝毫不敬。你这心思啊,深着呢。”
“瞧殿下您说的,令狐德棻那是招惹到了微臣,自然不能想让,年纪大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可仲远公、卫国公不仅对微臣从未苛责,反而处处维护,微臣若是再跟他们不敬,岂不是成了疯狗?”
“你难道不是疯狗?逮谁咬谁。”
“殿下这话微臣不爱听,就算您是大唐亲王、皇亲贵胄,那可不能污人清白!”
“呵呵,你还有清白?”
……
两人这边说着话儿,斗着嘴,一旁的杜荷却闷不吭声,一个劲儿的喝酒。
因为这两说的什么“境界”,“层次”之类,他根本不懂,更别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两人的谈论的层次早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低人一等,智商有些不够用,很是打击信心,有些自卑。
更令他郁闷的是,为何房俊就能够与魏王这般谈天说地,聊着一些看似高深莫测的话题而毫不露怯,还能时不时的得到魏王的肯定赞扬?
没道理啊。
你说魏王比他杜荷高一个层次也就罢了,毕竟这位乃是皇子当中最博学广闻的一个,连李二陛下都宠爱非常,认为这是李唐皇室的“千里驹”,可房俊凭什么就能有这等学识?
他斜眼睨着房俊,心里想不明白。
想当年他与房俊那可是一道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难兄难弟”,一样的不求上进,一样的耽于享乐。
可为何房俊却忽然之间变得这么优秀?
难不成这厮私底下拜了何方高人为师,偷偷补课了?
……
李泰没有注意杜荷的异常,说了些闲话儿,酒酣耳热之际,问房俊道:“接下来,二郎打算怎么做?难道就这样一家一家的打上门去,谁敢不服,就捏着对方的脖子打到他服气,老老实实将那些产业货殖双手奉上为止?”
房俊笑道:“那自然不行,若当真如此,微臣岂不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棒槌’?”
李泰想了想,迟疑道:“你的意思……以不变应万变?”
房俊赞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殿下也!”
李泰便道:“这才对嘛,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可若是本王跟着你四处横行霸道,回头那些个御史言官们还不得将奏疏雪片一般送到父皇案头,可着劲儿的弹劾本王?咱们占着道理,手里还捏着刀子,就该当稳坐钓鱼台,如今风声已经传出去,着急的是别人才对。”
一旁的杜荷心里郁闷,一杯一杯的喝酒,这江南酒水固然没有北方白酒那般烈如火,可却是后劲儿绵长,发作起来头晕眼花。
这会儿杜荷酒劲儿上头,愈发觉得自己迟钝得厉害,完全跟不上李泰与房俊的节奏,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殿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李泰瞅了他一眼,固然心里不大待见,可到底也是自己的妹夫,论起来他与城阳公主一母同胞,与杜荷的关系比房俊还要近一些,便耐心说道:“这望江楼地处闹市,乃阖城之中心,消息散步得快,咱们这边的事情此刻怕是已经传遍整个苏州。苏州乃江南重镇,各大门阀都在此设有产业,不仅经商敛财,更兼打探消息之责。先前大多数人必定都在观望,现在听到了咱们如此强势的消息,他们就一定会权衡一番,以作取舍,要么听从王景的劝说站到晋王一边,却要面临咱们迫在眉睫的打压,要么便乖乖的过来投诚,任凭咱们驱策。咱们现在已经将强势的态度发送出去,剩下的便是等着江南士族们做出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