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茂将面容严肃,颔首道:“其中危险,学生自然心知肚明。不过当日铸造局一战,诸多袍泽溃败之后便杳无音讯、生死不知,学生心急如焚。若当真战死也就罢了,可若是此刻同窗们正在终南山中躲避叛军之追杀,朝不保夕随时会丢掉性命,学生却因为怕死也坐视不管,于心何安?此去,连带学生在内共有三十余位同窗,大家都了解此行之凶险,也都做好了最坏之准备,连遗书都已经写好……所以,吾等势在必行。”
学子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书院,接受最为新式的教育,又是“天子门生”,这给于书院学子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连带着使得这帮天之骄子有了一种“目空一切”的桀骜,根本不将除去书院之外的学子放在眼中,唯有身边的同学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对于彼此的认可前所未有。
再加上书院一以贯之的“爱国”“报国”“继往开来”等等理念不断灌输,使得书院学子前所未有的团结,将彼此认定为一同开创盛世的袍泽。
凝聚力极强。
所以学子们坚守铸造局之时舍身忘死、不离不弃,眼下辛茂将更不畏艰难誓要将失散的袍泽寻到,不使其冻饿于荒野之中、惨死于叛军刀下。
房俊起身,重重拍了拍辛茂将的肩膀,沉声道:“既然如此,本帅自然不会阻拦,王方翼会率领两百精锐与你同行。本帅只有一个要求,若遇危难要相机行事,事不可为便懂得进退,不要鲁莽行事。书院学子乃是本帅一个一个亲手选拔,每一个都寄予厚望,不愿任何一人做无谓之牺牲。本帅希望那些失散的学子能够早已回归,却也不希望已经逃出生天的学子再有一人丧命!”
“喏!”
辛茂将心中感激,郑重道:“学生谨遵司业吩咐,若事不可为,当立即撤退,绝不鲁莽行事!”
“行了,出发吧,万事小心。”
“喏!”
待到辛茂将走出帅帐,房俊站到窗口处负手而立,遥望着辛茂将快步跑到校场,与哪里早已集结的王方翼部汇合,很快如雷的马蹄声传来,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风驰电掣一般驶出营地。
直至消失不见,房俊才叹口气,反身走回书案之后坐下。
按道理,他是不应该放任辛茂将去终南山搜寻岑长倩等人下落的,非是他冷血不愿对溃散终南山的学子予以搭救,而是自玄武门至终南山,途中几乎横穿叛军占领地域,要在数座军营之间无声无息的穿过,难如登天,而一旦被发觉,几乎没有逃脱之希望。
之所以答允辛茂将的请求,更将野战经验丰富的王方翼派去同往,是因为在他看来若是辛茂将能够完成解救,当真将溃散的学子带回来,那么这一批学子在心性、精神、信仰上都将完成一次蜕变。
不仅成为性格坚毅的国之栋梁,更会精诚团结,这将在往后数十年间对朝堂产生天翻地覆的影响。
“士族门阀”盘踞朝堂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数代皇帝克继此志、坚持不懈的予以打击削弱,也非百年不能消除顽疾。
除非似朱温那般在白马驿一股脑的将天下门阀精英熟悉杀绝,断其脊梁……
然则似朱温那般酷烈手段也只能王朝倾覆之际才能使用,否则顷刻间便是天下动荡、烽烟四起之末世景象,王朝倾颓、天下混战,百姓民不聊生,自贞观以来十余年辛苦改革之成果毁于一旦。
否则,即便是武则天那等将政治玩弄得炉火纯青的惊才绝艳之辈,也不过是压下关陇门阀,却扶持起江南士族、山东世家。一家灭、一家兴,换汤不换药,治标不治本。
如何根治门阀政治?唯有以毒攻毒。
这个“毒”,便是与门阀并列的“党争”……
事实上,世间从无完美之政治体系,任何一种体系都存在缺点与漏洞。门阀发展之后期成为阻碍社会进步之痼疾,但是在其诞生之初却发挥了积极的意义,不仅确保王朝统治的稳定,更对延续华夏文化的传承做出重要意义。
同样,党争之祸愈演愈烈会导致吏治腐败、人浮于事,直接决断王朝根基,但在其初期却能够达成朝局平衡、促进竞争的重要社会体系。
宝剑有双锋,任何事物都有其正反两面。单纯的门阀亦或是党争都会造成朝局动荡、吏治腐败,但若是两者并存,却极有可能达成某种意义上的平衡,进一步催化社会体制的进步。
至于房俊提前三百年推出党争这个大杀器能否达到他理想的结果,却只能听天由命。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绝非人力可以左右,所能够影响方向的因素实在太多,改变所需要的力量也太大。
*****
汲县。
风雪莽莽,西边的太行山仿佛一条蛰伏的巨龙一般蜿蜒起伏,苍茫的天色之下愈发显得高耸雄浑。
冰封的卫水之畔,数十里连营望不到尽头,无数旌旗在风雪之中烈烈招展,探马斥候来去出入,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兵卒沿着营地周围巡梭不断,任何胆敢靠近之人都被驱逐,甚至抓捕。
军营中一处营帐之内,张亮正与丘孝忠对坐,前者执壶将滚热的茶水注入茶杯,后者则颔首谢过。
两人一同执杯呷了一口,张亮抬眼忘了一眼窗外的风雪,以及风雪遮蔽之下苍茫的太行山麓,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无奈道:“大半个月才走了三百里,距离洛阳还有四百余里……人家房俊都从西域赶回长安了。”
丘孝忠性格比较暴躁,闻言重重将茶杯顿在茶几上,闷声道:“这个徐懋功到底藏得什么心思?数十万大军整日里好似乌龟爬一样,若继续这般磨磨蹭蹭下去,何日能回到长安?眼下长安乱成了一锅粥,眼瞅着东宫不保,他却没事人一样,简直不知所谓。”
纵然数十万大军难以快速行军,可这般走走停停,什么时候是个头?长安那边打得如火如荼,这边却不紧不慢,军中士气越来越差,军心不稳,大家都搞不明白李绩到底玩什么把戏。
张亮瞥了他一眼,淡然道:“兄长,慎言!如今英国公以主帅之身份统御全军,言出法随,兄长若是私下诋毁英国公而被其知晓,怕是难逃责罚。”
丘孝忠忿然道:“责罚又如何?还敢杀了某不成!如今陛下驾崩,他徐懋功却引兵于外、迟迟不归,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怕是迟早起兵谋反!”
与张亮不同,关陇门阀乃是他实实在在的根基,如今长安的消息不断送入军中,那房俊自西域数千里驰援东宫,回到关中便连续挫败关陇军队,不仅狠狠打击了关陇士气,更为东宫扭转了不少不利局面。
谁都知道房俊麾下兵马乃是百战精锐,万一被他这般猛冲猛打之下导致关陇军队一败涂地,关陇门阀该当如何收场?
东征大军之中所有关陇门阀出身的将校、兵卒,尽皆心焦如焚、度日如年,只不过李绩严令全军统一行动,以其余势力之军队隐隐将关陇出身的军队裹挟其中,导致所有关陇将校都不敢鲁莽行事。
虽然恨李绩恨得咬牙切齿,却也知晓此人手段严厉、心性坚韧,当真无视其军令欲抢先一步回到长安,说不得真能被那厮以军法惩处,明正典刑……
张亮喝了一口茶水,看着丘孝忠怒不可遏的面容,低声道:“如今军中谣言四起、沸沸扬扬,各路将校亦是颇有微词、人心不稳,英国公固然威望绝伦、手段高绝,可若是大家齐心协力,难不成英国公还能一股脑的都给杀了?法不责众呐!”
丘孝忠心里猛地一震,骇然看向张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