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月早已猜测到灰衣长衫男人身份的不简单，等对方离开时，他坐在床上，抹了把脸，才感觉到一点真实。
    他自来到冀中这座城时，曾经犯傻，去政府门口蹲过半天，拿着铁牛给他的铜钱，想去问问这里有没有三队，当时忘了问名字，也不知道铁牛部队全称是什么。有空就去转悠了好几天，也没看见记忆里熟悉的那支军队，只能作罢。
    然而等他去了满堂彩上工时，被人留意到，花了半个月时间，才调查清楚他的背景。经过他救了灰衫男人，得到了地下队伍的信任。
    而他现在的任务，则是配合组织，帮满堂彩一个伙计行动遮盖一下，还让他完成更大的一次行动。以及还需要帮忙救出小凤凰。
    那也就是说，小凤凰，也是部队的线人！满堂彩的某个伙计，甚至可能班主和掌柜，都极有可能是地下部队的人！
    李三月觉得自己现在，仅仅给他接触到的一部分事件，都比后世他看过的谍战片还要错综复杂，胆战心惊。
    不知道底下的人怎么安排的，日本人这次，从满堂彩带走了整个戏班子，重新在军队里，搭台布景，敲锣打鼓，开始摆唱起来。
    而李三月，被班主带走当打杂的一起去了军队。
    夜晚，无数探照灯下，搭在军队里的戏台子上，许久不见的小凤凰，又穿上了那身行头，莲步轻移，唱将起来。
    李三月直到戏曲开场，才有空注意到舞台下的观众，一群日本兵里面，坐在首位的，一个是戴着眼镜看起来就老谋深算的日本军官。还有一个微胖的，地位也不低的日本将军。仅次于两人的，竟然是一个20岁左右，看着颇为年轻的少佐。穿着军服，戴着白手套，一副斯文败类的样子。而他旁边，是穿着和服的一对母女。
    女人神情温柔偶尔对女孩说着什么，小女孩约6岁的样子，长的很像李三月记忆里死去的金蛾，下巴处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李三月惊诧莫名，那会是妹妹李玉娘吗？可是妹妹，为什么会像是个日本人一样，穿着和服，说着日语，喊着别人妈妈，爸爸，哥哥？
    李三月思绪万千，也许是视线太久停留，那个少佐青年，突然抬起眼皮，与他对视。
    李三月感到一种小动物被人抓住后颈的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的眼神！那种带着玩味，兴趣，恶劣的晦暗眼神，与五六年前那个夜晚，在尸坑旁边，那个日本少年重叠！
    啊，是他——，那个人！
    李三月急忙转回视线，他突然感觉，六年前逃脱时的网，开始笼罩着他，慢慢收紧。
    他强迫自己跟着其他戏班子的人一起守在后台，看着台上小凤凰唱戏。
    小凤凰唱的还是那样好，只是李三月听出来了，她累了，憋着一口气，像绷紧了的弦。
    听着她唱，看着她舞，看着她突然发疯一样，从戏服里变出一把枪，对着舞台正下方，坐在那里的川崎大佐开了枪。
    ——砰。
    台上台下瞬间乱了一锅粥，戏班子的人一窝蜂跑了，日本兵上前阻拦，突然身后日本军队驻扎的营队起了火，火苗借着今夜的东风，一路疯长。
    李三月躲在台下，他看着似乎是李玉娘的妹妹被日本妇女抱在怀里。那个少佐护着母女二人，持枪朝着舞台上小凤凰一连开了好几枪，而小凤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咽了气。
    混乱中，李三月看着小凤凰倒在生前最爱的舞台上，吊梢眼失去光彩，瞪得大大的，就好像多年前，金娥死在面前时一幕重叠。
    冲天火光里，奔跑声，哭喊声中，李三月踉踉跄跄的捡起了小凤凰掉在地上的手枪，追溯着离去的少佐。
    今晚上是我方有预谋的一次包围，冀中之外的城市到处都掀起了抗日浪潮，在我国人民的奋力反扑下，日军节节败退。所有人都坚信，将这些鬼子赶出我们的国家，指日可待。
    李三月在人群中，万分坚定的，抓住时机，向着前方护着日本女人的少佐，开了枪。
    “砰——”
    “砰——”
    李三月射出了一枪，同时也看到对危险高度预警的少佐猛然回头毫不犹豫地对他也射出了一枪。
    几秒钟，飞来的枪子射入了李三月的胸膛。
    仿佛是慢动作一般，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的空洞，那里有一个窟窿，血水飞快渗透了衣衫。
    他向后倒了下去，直到临死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的那一颗枪子，有没有打中那个少佐。
    弥留之际，他听到了，小女孩哭着喊了一句“欧尼”。
    就这样结束了吗？
    李三月有些不甘心，自己似乎并没有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事业，也没有成为时代英雄，甚至连出场都是如此草率，死亡的不值一提。
    多年后后人翻开这段历史，他不是什么值得记录在册的人物，连名字都将被时代洪流抹去。
    而他比其他那些在战争还未结束时，为了那个目标牺牲的前辈们要幸福太多，起码他从后世而来，他知晓，胜利终会到来，黎明前的黑暗只是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