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约好的。
那一晚到底是怎么回家的、又是怎么被狠狠批评一顿的，郑纪欢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是和谭冰分别的时候，他犹豫地问出了自己最后的困惑。
“姐姐……我的烦恼真的很奢侈吗？”
你从出生起就站在了我们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他会被人这样说。这样轻轻松松地过着我们梦寐以求的生活、享受着我们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地位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抱怨给了你这一切的那个环境呢？
——“说到底，你只是在炫耀吧。”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话。在他的心中，自此便刻下了深深的一道伤痕。
根本就不会有人理解我，在遇到她之前，郑纪欢一直一直都这样想着。我的思想和人格不值一提，我只需要乖乖地被囚禁在笼中，靠着家族的大山攀附着活下去。
“不是的哦。”
但那时，眼前的少女微笑着看他那双异色的眼睛。
“这是你真切的痛苦。你的内心，你的想法，是需要被重视的。”
我的人生，即将要被面前的这个人所改变。这是幼小的他的直觉，她会带领自己前往先前未曾注意过的那个世界，真正地、再活一次。
惧怕的情感，因此而消减了不少。
自那之后，那座小小公园的树林深处，便成为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那是郑纪欢唯一还能够放松地呼吸的地方了。在他眼里，谭冰像是无所不知的神明，她为他讲述宇宙、太阳、讲述生命与死亡、世界运转的规律。那是他从未了解过的奇妙领域，少女总是轻轻摇晃着秋千，有时甚至随手摘下一片叶子，二人也能在那里研究几个小时它的脉络走向。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习惯于叫她“老师”。
“称呼什么的都无所谓啦，虽然我还不够当老师的资格，但能够教给你一些新的东西，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她是这样说的。她还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和你的身份没有任何关系。
郑纪欢就在这样的夹缝中一天天地长大了。束缚在身上的荆棘被自由意志所割破，他终于能够明白，自己的存在绝非温顺的金丝雀。
——我是雄鹰，我理应飞向更高的高空。
他从那时开始蜕变，让过去的自己慢慢地死掉。能够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他都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活着。
是真实地活着，在真实地呼吸。
严厉的父亲指责他的任性，“我不允许你和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她会害了你！”
害了我的明明是你们。每周例行前往秘密基地的时间，他也会这样对她分享，对于家族的态度，却不再是一味的抱怨。
“我会离开那里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我一定会活成自己真正想要的样子。”
“嗯，你很厉害。我相信你。”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竟是她对自己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
在两年前的那轮夕阳下，他面对着空荡荡的秋千，等待了不知多长时间，她也没有来。
“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拨打她的号码，没人接听。他只能回了家，父亲似乎在打电话给谁，没有注意到自己。
“好吧，我明白了。我也在想，他确实缺少一个能时刻管教着他的人。”
……是说我吗？郑纪欢在门口偷听。
但……他点开手机，谭冰的社交软件头像也灰了下去，这样一来，似乎彻彻底底地失联了。
他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新闻报道了这样的一条内容。
“高中生遭遇绑架……”他百无聊赖地滑动着手机屏幕，“某新人实习警察，于解救人质过程中牺牲……？”
而那张黑白照片上的脸，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谭冰。
“等等……老师……”
他又看了一眼新闻，又看了一眼照片。
丝毫没错，报道上的名字也是“谭冰”，昔日的温和少女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变得成熟了些，依然是笑着定格在了那张遗照上。
那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跨过五年的时间再次向他袭来，他本以为，她能够一直指引自己的道路。
但她就这样带着他的期许，兴许是光荣而壮烈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
“想要让你健康地长大成人……我想，既然我被她所救，就有义务完成她的遗愿。”
那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我是姬正，以后会成为你的私人保镖。”
他的表情严肃，令郑纪欢想起自己的父亲。
就是他吗？
就是他……害得老师离开我……
郑纪欢记起谭冰曾经对他说过的。
“唔……我的梦想吗？果然还是救人吧。一个也好，想要保护和改变痛苦的人，虽然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但我还是想要像超级英雄一样，那种，惩恶扬善？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
“不会的……老师很酷。”
她承接着郑纪欢期待的眼光，笑了起来。
她在与死亡碰撞的那个瞬间，会不会后悔呢？他这样问着，却又自己给出了自己答案。
——不会的吧，毕竟那可是老师啊。
“总之，从今往后，我会时刻注意你的一举一动。也请你听话一点，不要给我们惹上麻烦。”
姬正倒是从没有对自己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态度。
郑纪欢知道，这份工作他也是不愿意去做的。
但最终，我还是步入了那样的生活吗……？我还是没能破茧……
自由的灵魂不会再被枷锁困住，他曾经真的这样确切地肯定着。但当那更加严苛的条条框框缠在身上时，他感到相比先前更加沉重的疼痛。
倘若自己的意志从未被解放，便不会如此痛苦了吧。他想着，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再次遇到一个契机，让自己重生。
但……我不会一直都那么幸运的。
直到在邮箱里翻出那封邀请函之前，他都已经几乎对现实彻底失望。但命运的奇迹再次垂怜了他，希陵市——这个离奇的理由让他再次飞了起来。
“……郑纪欢，你会怪我吗？”
他回过神来。自己依旧坐在幻境的秋千上，谭冰的模样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形象如出一辙，她的眼神有些落寞。
“不过，看到你还没有迷失自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老师……你也知道的吧，现在的你，只是我潜意识中的幻想。”
真正的那个人已经死去，到了这个时候，郑纪欢终于有勇气这样说出。
她转身背对着郑纪欢，不禁笑出声来。
“嗯，所以现在，我把当时没有说过的那句话补偿给你吧。”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