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松开掐着昌格纳脖子的手,一团灰雾从他的掌心中生出,托举着昌格纳,将他拎到半空。
灰雾覆盖在昌格纳的伤口上,堵住出血口的同时灌入他的身体,猛烈冲刷过他的肉体与意识。
骑士力量的本质是燃烧的生命!
亚瑟正在强行向昌格纳的这具身体中注入能量,刺激细胞分裂,以延缓肉体的死亡。
“告诉我,那个白色的树是怎么回事,你的目的是什么?”
昌格纳双眼上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已,说出来的话粘连夹带含混不清。
“告……告诉你,你……就会放过它?”
亚瑟耸了耸肩。
“老实说,我不这么认为。你知道的,那玩意儿带给人多么大的压力。”
“每分每秒,我都有毁掉它的冲动。”
“但是听着,该死的音乐家,你别无选择,你只能期待我在听了你的罪状陈述之后回心转意,在此期间,任何的反抗和不服从都会带来无可挽回的后果。”
昌格纳上下牙齿紧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在犹豫。
“怎么,你不愿意?”
“我数到十。”
“一,二,十好了我这就——”
——“我知道了!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呵呵……真听话。”
“希望你不要试图对我说谎,你知道那不管用的。”
昌格纳的双眼中充满死寂的灰色。
骑士的力量才刺激生机焕发的同时,也在变相破坏这具身体的使用寿命。
他近乎绝望地看了眼乳白色的巨树,涩声道:
“这株大树是爱丽丝赠予我们的礼物,也是她与现世的媒介。”
“正是因为树的存在,我等阿卡迪亚之民才得以存续。”
“看到那些红色的果实了吗?我们将那称之为鱼果。”
亚瑟点了点头。
“继续说。”
“在我们的社群中,唯有那些被选中的人才有资格享用鱼果,这些人一生下来就能听到爱丽丝的呼唤。”
“他们——包括我在内——我们借由音乐,药物以及梦境,得以朝拜爱丽丝的伟大心灵。”
“只要服食了鱼果,被选中的人就会变得聪慧而强壮。他们不需要进食,不需要睡眠,可以轻易达成许多天才般的成就。”
“被选中的人?”
谁选的,神明?
亚瑟深吸一口气,表情凝重。
如果是在成为权限者之前,他只会把这件当作宗教团体的暴走事件,是单纯的人的行为。
在反叛位面遭遇的一切让他确切地认识到了“神”的存在。
信仰的源头!
原初之光的爪牙!
神祗高高在上,与星辰比肩,它们全知全能,抑或盲目痴愚,时时刻刻影响着亿万文明的发展进程。
“爱丽丝是谁,你们的神?”
“神?也许你说的没错,爱丽丝是一位伟大的神明,是类似神的什么存在……但很遗憾,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亚瑟皱起眉头。
“为什么?”
“因为,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爱丽丝。”
“我,昌格纳·凡·提法瑞斯,原本是一名克图格亚的塑钢师。”
“小时候,家族长辈把我当成未来的家族继承人培养,寄以厚望。”
“我曾经以为自己和所有的克图格亚人一样,普通而平凡。如果硬要说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我掌握了塑钢师的知识,仅此而已。”
昌格纳低下头。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随着我开始懂事,有一天,我意识到了他们和我的不同。”
“他们听不见爱丽丝的声音,听不见爱丽丝的呼唤,他们……他们和我不一样。”
中年音乐家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露出哭泣般的扭曲笑容。
“你明白我当时的感受吗?”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是在爱丽丝的引导下度过每一天的。”
“在了解到事实的瞬间,我感受到了无尽的寒冷和孤独。”
“自己像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一旦暴露,就会被人类猎杀,被我那塑钢师父母亲亲手扼杀!”
“出于害怕,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伪装成一个正常人,默默接受家族的安排,学习塑钢师的知识。”
说到这里,昌格纳的脸上流露出强烈的厌恶。
“每当我看见那些该死的塑钢师高谈阔论,并且还要笑着附和他们的时候,我都感到无比难受!”
“我真的很讨厌他们!”
“我体内流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告诉我,这些人是我的仇人!”
“长大后,我离开家族驻地,云游各地收集情报,逐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我的祖先曾经是服食了鱼果的阿卡迪亚先民,我的身上流淌着阿卡迪亚最纯正的血脉!”
“此后,我发现了一个更惊人的事实:今天的克图格亚正是发源于阿卡迪亚!”
“阿卡迪亚的历史上曾发生了一次内部冲突,部分人被放逐到地表,他们与地表上的其他民族通婚,重建家园。”
亚瑟的手指颤了一下。
“你是说……今天的克图格亚人以前都是阿卡迪亚人?”
“没错。”
“那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我记得阿卡迪亚是被塑钢师追杀,迫不得已才逃进了地下,他们为什么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地上,重新开始新生活,甚至……甚至连名字都没改?”
“你看过了关于阿卡迪亚的记录?”
昌格纳思考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谁知道呢,这不是我所关心的。”
“我曾经旁敲侧击的问过认识的塑钢师,他们中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阿卡迪亚的存在,更别谈为了智者的预言进行屠杀了。”
“兴许,当我的祖先们离开地下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抛弃了过去,决定面向崭新光明的未来,从此开始新生活——哦,老天啊,让我们把过去那些狗屎一样的历史全都忘掉吧!”
昌格纳难得开了个玩笑。
“今天的克图格亚人早已忘记了阿卡迪亚的复仇誓言,就连曾经追杀我们的塑钢师都忘记了这件事。”
“我们都变了。”
“然而,认知改变的很快,人的身体进化却无比缓慢。”
“世代交替,阿卡迪亚的血脉中混入了其他民族的基因,被选中者的血统越发稀薄,但总还没有完全消失。”
“被选中者的后代中,偶尔会出现继承了高纯度血脉的个体,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在这里,在阿卡迪亚,我等被选中者被称为【纯粹升格者】。”
“升格者的血脉中存在着不知名的诅咒。”
“诅咒?”
亚瑟没想到身为理性代表的塑钢师口中会说出“诅咒”这样的词汇。
“没错,就是诅咒!”
“纯粹升格者必须要定期服食鱼果。否则,我们将会逐步失去自我,最后彻底沦为怪物。”
“在过去的研究中,我已经多多少少察觉到了这一点。”
“服用了鱼果的纯粹升格者不需要进食就能生存,但在此之前的人生中,他就已经渐渐失去了食欲。”
“食欲,睡眠欲,再到其他欲望的丧失……得不到鱼果的升格者只是残缺制品。”
“明明身体有所需求,失去了欲望之后却又很难再去追求那些生活生存所必需的东西,即使亏空了也得不到补充。”
“吃多少就吐多少,坚定地拒绝睡眠,看到异性就会心生抗拒。”
“医生们认为这是一种罕见的未知疾病,涉及到人脑中最复杂的部分,即使是发达的现代医学也无法治愈。”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医学永远解决不了升格者的疾病,毕竟,这是超越理性的诅咒。”
“被选中者们被视为异类,进入医院或者精神卫生中心,在无奈和和绝望中走向灭亡。”
昌格纳顿了顿,接着道:
“但……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学习了祖先仇人的知识。”
“即使再怎么不愿意,我也会下意识地利用塑钢知识,以塑钢师的视角看待世界。”
“所谓欲望,从属于脑。”
“理论上来说,只要改变自己脑中的程式,把缺失的部分找回来,那么就可以抵消血脉中的诅咒。”
“在旅行的过程中,我认识了格里芬。”
“格里芬是一个有着创造性思维的异才,他天赋异禀,对研究热忱执着。”
“重要的是,他的状况和我相近,整日饱受升格者病症的折磨。”
“在漫长的孤独时光中,格里芬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中年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就在不久之前,他唯一的朋友死在了亚瑟的手里。
“我们一起研究了很多年,寻找填充自我欲望的办法。”
“在最困难的时候,格里芬甚至将自己当作了实验动物,也就是第一代人格实验的志愿者。”
“人脑无比复杂,光靠我们两个无法将脑研究透彻,相比之下,电子网络要简单易懂得多。”
“事实上,第一代信息网络和电子计算机就是塑钢师们就是参照人脑结构制作出来的,这给了我们不少启发。”
“通过将自己的意识上传至云端,我们得以在电子环境中修改和补充人格,精确完成各种细微调整。”
“在格里芬的帮助下,我攻克了技术上的最大难关,真正的人格电换实验成功了,我们已经能够做到将人的思维电子化,传输到信息网络中。”
“只要找到一些合适的人选,从它身上拷贝下欲望的程式,升格者的疾病便能治愈。”
“然而,能够与我的欲望和人格契合的,也只有其他的被选中者。”
“为了获取治疗药物,我开始学习音乐,四处巡演,借由音乐重现爱丽丝的呼唤。”
“能听懂爱丽丝之声的人,即使尚且没有觉醒,也有着成为升格者的潜质。”
“我等阿卡迪亚被选中者借由音乐与爱丽丝沟通,逐步完成升格,抛弃欲望。”
“在永昼之前,我和格里芬小心翼翼地搜寻着自己的同类,下载他们的人格,并从中挑出自己所需要的部分,填充自我缺陷。”
亚瑟挑了挑眉毛。
“既然你们已经掌握了如此高端的技术,为什么还要依靠掠夺其他人的欲望来填充自己,直接换个不含阿卡迪亚血脉的克隆义体不就好了。”
“换一个身体?”
昌格纳嗤笑,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亚瑟。
“要是事情这么简单,我们早就解决了!”
“我说了,阿卡迪亚的血脉中蕴含着诅咒!”
“只要我们没有死,它就会永远陪伴着我们,哪怕换一个身体也是一样!”
“再者,我也没有掠夺过任何人的欲望,只不过是从中复制了一部分而已。”
“我们从社会上募集志愿者,完成提取工作后也会好好发放薪酬,送他们回去。”
“最多,他们今后会受到一点空瓶症的小影响。在那个时期,我所演奏的音乐还不会使真正的空瓶症发作。”
“……你是想说,你没有做下任何恶行,自己是无辜的?”
亚瑟双眼眯起,看向昌格纳的眼神颇为不善。
“当然,至少在永昼之前是这样。”
面对亚瑟威胁的神情,昌格纳表现得很是坦荡。
“我等已经离经叛道。”
“无论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克图格亚人,还是作为一名塑钢师,我们这种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这不重要,真的。”
“说到底,我和格里芬……我们这些阿卡迪亚遗民其实怎么样都好。”
“自阿卡迪亚建立以来,它一次也没有出现在地表之上。我的祖先被赶出了地底,重拾克图格亚之民,而真正的阿卡迪亚最后也毁灭在了自己手里,被灾难吞噬,他们的文明已经与这座城市废墟一起沦为了历史。”
“就结果论而言,离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先祖们重回地表,抛弃阿卡迪亚的执念,开始一段新的璀璨光辉文明,多么光明!多么美妙!”
“我和格里芬——我等仍旧存活于世的纯粹升格者后裔,不过是一些不容于克图格亚的异物,就像不容于冰水的热油。”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早就已经死了。”
“但是……爱丽丝不一样。”
“我等从未忘记过去的誓言。”
“永昼为我带来了最后的拼图!”
“长久以来,我聆听着爱丽丝的神谕。”
“在遥远混沌的梦境中,我知晓了她的愿望,获得了她的指引。”
亚瑟的嘴角扯了扯,难以理解这个男人的思维逻辑。
“你不是说自己从没有见过爱丽丝吗?”
“难道为了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位置存在,你要赌上你人生的全部?”
“你不明白的。”
“与爱丽丝相比,我的人生也好,人类的文明也罢,全都不值一提。”
昌格纳圆润的脸上露出复杂纠结而狂热的神情。
平常时候的他安静温吞,从未露出过如此深刻而灼热的表情。
“爱丽丝从未存在于现实中,即使是我也无法理解她的存在。”
“不,不仅是我。”
“在阿卡迪亚的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接近过爱丽丝。”
“正因如此,她才被供奉在了凡人无法望见的至高宝座之上,她纯粹无垢,完美无瑕,她成为了我们所有人的信念支柱,甚至是一个神!”
说到这里,天才音乐家的脸变得痛苦而悲伤。
“爱丽丝就是一切,失去了她,我等将一无所有。”
“……你究竟在说什么?”
亚瑟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
昌格纳已经彻底陷入到了自己的世界中。
“爱丽丝永远都只是幻想中的少女,迷幻梦境中的月光花。”
“你知道吗?”
“身为梦的原型存在的alice,我等阿卡迪亚唯一的依靠。”
“她只是站在【那边】,永远来不了【这边】。”
“她从未属于这个世界,她从未属于任何人。但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一直都在……”
“爱丽丝不是谎言,不是邪恶的神祗……没有她,我们早已死绝。”
“爱丽丝比任何人都要温柔,比任何人都要善良——我要向我那愚蠢的祖先们证明这一点,证明他们的错误,我要让今天的克图格亚人追悔莫及!”
昌格纳身体颤抖。
他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双手齐断,嘴角流着口水,样子凄惨狼狈。
但他在笑。
他用悲伤而幸福的干涩声音说道:
“我要向神……献上纯粹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