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下午宋歆还在相府的时候,就听见廊下服侍的悄悄谈论着近日的见闻。宋歆的耳力及其灵敏,听到他们说,最近贩卖人口的凶手被捉住处决了。
他眉头一皱,正在写字的手也不由停了下来,没想到李一平这么快就被处决了。
看见宋歆停笔迟疑,周文直碰了碰他问道:“宋兄,怎么不写了?”
宋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就说道:“哦,没什么,只是在思虑这下一句怎么写,故而失神。”
曹冲笑道:“宋兄,这寻章摘句的事情,是不是太无趣了呀?”
“哦哦,不是不是,在下对经史不如周兄了解,故而迟钝。”
宋歆和周文直这几日的任务,是帮曹冲将儒家经典中论及鬼神的句子找出并誊抄下来,然后让曹冲将他们背下来,以供上课预习之用。而曹冲此时则捧着一本《论衡》在读。这本王充的着作,本来是被列为异书,限制流传,而曹操相府内却有收藏,曹冲就拿来和儒家经典内容正反对照。
此时的大儒们,多数是读白虎通义这类谶纬学说的经典,相信鬼神和天人感应,并以此引申出三纲六义等等纲常伦理,将儒家的理论神学化。这也是巫蛊、占卜行为在朝堂和民间都大为兴盛的原因。后来魏晋时期兴起了玄学后,谶纬学说才渐渐式微,到了宋代以后,再无人提及。
王充的无神论学说,在后世看来并不算是特别稀奇,但是到了这个谶纬学说盛行的年代,自然是如同石破天惊一样。
宋歆自从遇到了小玉,就知道这个世界所谓的鬼魂,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存在,何来什么感应。和他原本那个没有超自然存在的世界大不一样。
这时候,曹冲说道:“我即将十五岁了,等五月过了生辰,我也要到辟雍去学习,你们在那里也有席位。”
宋歆不知道什么叫做辟雍,曹冲也没怪罪他,而是耐心解释道:“这是专门为士族子弟开的学宫,我要在里面学习三年。”
周文直来许都之前,也在刘表开设的辟雍内学习过两年,他补充道:“辟雍之内,除了要学经史文章,还有各种技艺,如礼、乐、舞、诗、文、剑术、射箭、骑术、驭车等等。”
宋歆明白了,这就是个贵族子弟学校啊,这也是贵族阶级把持国家命脉的手段之一,从教育上,将他们的后代和穷人后代区分开来。这在他曾经所处的现代社会也同样存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罢了。
不过他没想到,就算是曹操的儿子,也要进去辟雍寄宿,每五日才能回家一次。
到了授课日子,宋歆起个大早,阿姜帮他洗了洗头,仔细扎成发髻,穿上丞相府发放的直裾(居)。
对于宋歆而言,这种衣物用蓝色丝绸制成,穿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比自己平时穿的粗麻舒服的多。
来到相府,察觉到周文直的气息似乎回复的不错,虽然还是有点虚浮,但是比上一次见面好了许多。宋歆还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神识在自己身上探查,心道:“看来他最近种下识海源种了,只是神识还很弱罢了。”
不过宋歆根本不惧这么弱的神识探查,九幽灵隐气和隐神变双重掩盖之下,自己的修为不可能被发现。只是不知道帮他种下神识源种的人是谁,周文直来到曹冲身边,到底带着什么目的。
“嗯,今日我要听司马先生讲《论语》,你二位就陪我旁听吧。”曹冲笑着说道。
“是,公子。”
宋歆一听,心道:“司马先生?该不会是司马懿吧?”
不一会功夫,一个人不紧不慢走进来,夹着一卷书。
那人在学堂讲师的座位站定。曹冲对着他行礼说:“仲达先生,学生有礼。”
宋歆一听,果然是司马懿,不由多看了几眼。
“公子有礼。”司马懿也对曹冲回礼。
宋歆,周文直向先生行礼。此为相府规矩,公子读书时要向先生行师生礼,公子的随从也要向师傅行礼。
见到司马懿,宋歆心情还是有点小激动,不禁仔细打量了他一会。不过仔细看后,却又有点失望,这人身高七尺有余,并不健壮,年纪大约三、四十岁上下。目光看起来还有些木讷,至于史书上说的什么鹰视狼顾之相,也根本看不出来。而且他身上,甚至还有股淡淡的馊味。
司马懿表面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精明人,更像是个木讷的学究。要不是宋歆知道他后来干的事情,也会被这表象给迷惑住了。
察觉到宋歆目光,司马懿也只是和他对视一眼,脸上没有半分的表情变化,仅是微微颔首致意。
紧接着他开口道:“公子。前几日公子提问,如何看待鬼神之事。那我们今日就讲一讲,先贤们如何论鬼神,或许对公子有所启发,何如?”
“学生听先生安排。”
“嗯,不知公子是否做了预习?”
曹冲点点头,一脸自信的样子,但宋歆却暗暗担忧,他昨天下午才拿到那些摘抄出来的语句,一晚上绝对不可能背下来。
司马懿就开始将论语里面对于鬼神的篇章摘出来一一讲解。曹冲授课期间对答如流,仿佛眼前就有写好的答案似的。宋歆和周文直都不由吃惊,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神童,几乎是过目不忘。这种记忆力,甚至和修行者都不相上下了。
司马懿讲完后,他就问曹冲有没有问题。
“学生有一问题。幼时听荀令君讲课说过,世间鬼神之事,虚无缥缈,不可知也。慎终追远,皆是为人。如果没有鬼神,那为何这些先贤们还要论鬼神?”
司马懿道:“在下觉得,荀令君并非是说鬼神真的不存,鬼神之事并非人所能知,也并非人所能掌控,故而讨论有无,便没有了意义。”
“请教先生,那论语中,君子为何要祭祀鬼神呢?”
“君子祭祀鬼神,是在于向世人彰显对祖先的尊敬,从而教化百姓。《雍也》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就是说如果君子做事明智,乃是顺应民心,敬侍鬼神而远之。如此,有没有鬼神并不重要,只要让百姓看到君主尊敬鬼神就是了。”
“先生之言提醒了学生,《泰伯》中,孔夫子赞扬大禹王,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同音‘服免’)。其实大禹敬拜鬼神时,准备比平常更好的食物,穿很好的衣物,应该也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看到他对祖先的尊敬。其实这些食物和衣物鬼神都无法享受到的。大禹王也并非是要求鬼神帮他做事。而且有没有鬼神其实对大禹王而言并不重要,也不是他敬拜鬼神的原因。是这个意思吧?”
司马懿点点头说:“公子聪慧,大禹王是要敬拜鬼神给人看,而非给鬼神看。不能事人,焉能事鬼?”看书喇
宋歆听着这师徒的对话,自己也在思考着。这时候,曹操和曹丕走了进来。几人跪下向曹操行礼,曹丕则对着几人点头示意。
“你们继续上课。”曹操摆了摆手,他和曹丕坐在一旁,静静旁听着。
“公子,既然明白了君子为何祭拜鬼神,那公子可以想一想,如何用这些道理去处置当下之事。”
“嗯,师父可听说最近许都有一个三圣教吗?”曹冲突然问道。宋歆眉头挑了挑。同时他也注意到周文直的眉头也动了。
司马懿点点头道:“嗯,略有耳闻。”
“这个三圣教自称有神仙相助,他们说自己可以为人驱鬼治病,收了不少教众的。学生不知,既然先贤都说了祭拜鬼神是在给人看,那么为何还有那么多信徒愿意相信这些虚妄之事呢。”
司马懿道:“公子问的好,这便是君子与小人之差别了。君子遇险,不求于鬼神而求于己。而小人不求己,却求于鬼神。自古以来,借鬼神迷惑百姓之事多不胜举,而事后看皆是为了私利。正如当年黄巾之乱之张角。如今这三圣教也是,在下听闻,三圣教不过是借鬼神之事,向信徒收取供奉,逼迫商家捐赠钱物。”
曹操听到司马懿这么说,眉头皱了皱。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和错愕,但他还是没有打断讲课。
“先生所说之事,学生也听说了。”曹冲说着,看了一眼宋歆,又接着问道:“但百姓往往愿意听信这些虚妄之言,而不愿从圣人教化,这又是为何?”
司马懿道:“君子看长远,而小人看眼前。三圣教给病人施符水,不取分文。而请医者治病却需要诊费。百姓必然会选不要钱的符水,虽然符水不取分文,但多是以药汤冒充,说是神仙治病。”
曹冲点点头:“的确如此。”
司马懿接着道:“而病人治愈以后,以为自己没有付出,就得了天大的好处,就甘心成为教徒。殊不知,成了教徒,就会被收取供奉。细细算来,这些后来付出的供奉,可比当时应该付给医者的药石、诊费贵重的多了。”
宋歆听到此处,不禁了然,自古以来这些贤者把这些问题都想的明白,世人总以为敬拜鬼神,就能求得好处。殊不知,这些都是想贿赂鬼神为自己牟利。以鬼神欺人的,无非都是利用这种心理来骗人。没想到司马懿看的如此透彻!这个看起来木讷的人果然厉害。
这个道理,在他原本的时代,也并没有很多人看得清,特别是那些明星大腕,为了一点利益,听信神棍的话去养小鬼,最后被反噬的例子不胜枚举。有时候,现代人觉得自己比古人聪明,其实在一些问题的认识上,还是差远了。
“仲达,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曹操打断了课程说道。
“遵命,丞相。”
“仲达,先不要走,你们刚才说的三圣教如今怎样了?”
司马懿躬了躬身答道:“回禀丞相,三圣教已经在许都城内置办了宅子,信众很多。而且经常到东区巡游,商户不堪其扰,而官府内也有人信,往往报了案最后就不了了之。”
“嗯,曹某本想在南征之前,就过问此事。没想到这么短短不到一年,三圣教就发展的如此大了。”曹操沉吟道,突然,他看向周文直,
“文直,你可知道这三圣教?”
“在下知道。”
“你觉得该如何处理此事?”
“在下认为,仲达先生所说的圣贤道理不假,但未必适用于三圣教。在下觉得,还是再看看他们是否真有作奸犯科。如真有,再以国法惩治不迟。”
周文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歆微微一怔。“他为何这么说?”
曹操也疑惑地看着周文直,而司马懿听到周文直的话以后,并无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表态,只是低头沉默着。
周文直看到曹操和司马懿的脸色,瞬间察觉自己说的多了,连忙解释道:“在下觉得,鬼神之说,并非虚妄,如果这三圣教真的有神仙,我们贸然动他,得罪了里面的神仙,恐与我不利。而且此教教众甚多,万一激起民变,恐怕....”
宋歆听完心中暗暗呸了一声,“什么神仙,你一个修行者难道还不知道吗?三圣教都住进我家了,还要侮辱我的家人,换做是寻常百姓,岂不是要忍气吞声了!他们欺行霸市,不算作奸犯科?若真有神仙,会让他们欺负百姓?”
“宋歆,你之前与三圣教有过冲突是吗?”曹操突然扭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