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直第一眼就看到了宋歆被夏侯充带着进了诗会,二人走到曹冲面前,深施一礼道:“夏侯充拜见公子。”
“兄长客气了,怎么宋兄和你一起进来了?”
夏侯充简单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曹冲听了后笑着道谢,然后冷冷看了周文直一眼。
“公子,周文直不知规矩,让宋兄受了委屈...”周文直感觉到曹冲的不满,一脸惶恐解释道。
“好了,不必说了。”曹冲将手掌向下按了按,接着继续聚精会神地听着。
宋歆环视诗会,这里大概有几十张长桌,后面坐的都是许都的高官士族大户的弟子,有男有女。宋歆还看到了些熟人,郭妙、郭奕和郭沐兄妹也在其中。
北面有一座一尺高的台子,上面坐了四个人,居中坐着的一个是白胡子老头,这人宋歆认识,是书法大家钟繇,他是今年被夏侯家请来主持诗会的。
钟繇的左手边,有两个女子,年纪都在十五六岁上下,其中一个身着红色深衣,另一个身着淡绿色深衣。妆容精致,身段婀娜,美艳动人,不少公子的眼睛就像是被她们吸住了似的不愿挪开。钟繇的另一边,坐着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他的身后还有一支乐队。
“这两个女子是谁?”宋歆有点疑惑,不由小声嘀咕道。
夏侯充说道:“他们是清商署新训练出师的歌姬,着红色深衣的为郑飞蓬,擅长盘鼓舞。另一个淡绿色衣服的是卫斯奴,歌技出众,另外那一位是本朝最好的乐师,姓孙,名瑛。他是清商署的大乐官。”
诗会的规矩,凡是得到钟繇认可的作品,就由孙瑛和歌姬斯奴与飞蓬现场配乐演唱。诗会结束后,这些诗文还要被清商署的乐工巡回演唱,过不了几日,就会成为时下流行的歌曲。
宋歆听着这几个陌生的名字,似乎从未在史书上听过他们。因为乐师在古代地位很低,很难入史官的眼。不过这个孙瑛他倒是有所耳闻,当年去荆州的路上,民夫们唱的蔡文姬的《悲愤诗》就是孙瑛谱曲。
夏侯充说道:“嗯,听闻飞蓬和斯奴都是清商署最好的乐师,今日不知他们会咏唱哪家公子的诗文啊。”
周文直说道:“不瞒夏侯公子,现在钟繇先生品鉴的,就是公子的新作。”
曹冲说道:“今日只是来欣赏,拙作一首见笑了。”
周文直又看向宋歆道:“宋兄,不如你也现作一首,送去品鉴品鉴如何?”
宋歆摇摇头笑道:“我不会作诗,周兄莫要取笑了。”宋歆也的确没谦虚,自己不过是背过一些唐诗宋词,但是汉唐两个时代,语音区别很大。唐朝的诗作拿来汉朝,不但音律对不上,且语音韵脚也不相同。
“唉,何必谦虚呢。”周文直继续劝道。
曹冲低着头饮了一口酒,说道:“宋兄,不如你我一起作一首,夏侯兄你来出题,我与宋歆各写一句,如何?”
“一起....?”宋歆有点懵了,这段时间,跟着曹冲也读过些诗文,但是要自己写,还真是没底。
周文直脸色却有点不好看,曹冲邀请宋歆一起作诗,还让夏侯充出题,却把自己排除在外,显然是因为刚才宋歆被人找麻烦的事情在警告自己。
“哈哈,好极了”夏侯充也不傻,看的出曹冲的意思。“我看今日多是以端午为题,不如,我们以别诗为题,写一写离别之意?”
曹冲笑道:“甚好,就以此为题吧”
宋歆觉得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就想了想说,“嗯,那宋歆只好献丑了...”
曹冲提笔写下了第一句:“嘉朋难再遇,三月若千秋。”
宋歆想了想侑水边看到的景象,写道:“洧水涤长襟,惜别怅而忧。”
夏侯充眼前一亮,赞许地点点头。曹冲只看了一眼,就已经提笔写好了下一句,“远眺戚风至,对酒不能酬。”
宋歆想了一会,写道:“行人怀归路,何以慰我愁。”
周文直没想到宋歆还能写出这种诗句来,脸色更加不悦。
曹冲却很满意,把笔递给了宋歆说道:“这最后一句,宋歆你来收尾如何?”
宋歆想了一会写道:“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曹冲露出喜悦神色,“宋兄果然聪明,‘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好句,好句。夏侯兄,你看可有需要改的字吗?”
夏侯充拿过来一看,读了几遍,摇摇头道:“在下觉得,“洧水涤长襟,惜别怅而忧。”一句,不如改成“惜别怅悠悠。”如何?除此之外,没有可改之字了。不如送去给元常先生品鉴?”
曹冲听了点点头,随手改了句子。
得到曹冲首肯后,这首诗就被送到了钟繇的面前。
看了几遍后,钟繇赞叹道:“嗯,此诗文句虽然朴实无华,但情感真挚,孙瑛先生,不如你来看看。”
孙瑛接过读了几遍,说道:“元常先生,可要演唱么?”
钟繇点头,孙瑛站起身走到飞蓬和斯奴面前,将诗句递给她们。
在下面饮酒论诗的公子们看到孙瑛动了,知道是又有了佳作,便纷纷噤声聆听。
音乐声起,飞蓬轻盈跃起,斯奴拿起盘鼓,随着音乐轻声相合。两女的歌喉如同天籁,悦耳动听,就连宋歆也为之一怔。
似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和自己的父母,朋友团聚...
“嘉朋难再遇,三月若千秋。洧水涤长襟,惜别怅悠悠。...”
“宋歆?”
曹冲叫了一声,发现宋歆还在走神。
他又叫了一声,宋歆才回过神来,问道:“公子叫我?”
曹冲一指台上,笑着说道:“钟繇先生要见你,要帮你署名的。”
“宋歆不敢。”他也知道这首诗曹冲贡献了一半,自己怎么能独占了。
周文直也马上劝道:“对啊,这是公子与宋兄合作的诗,应该先署公子的名才是啊。”
曹冲一摆手,打断了周文直,他语气有些冷,有种不容拒绝的意思在内,“这首就是宋歆的佳作。”
周文直有些尴尬低下头去。宋歆第一次看到曹冲展露出这种态度,甚至有一点像曹操。他不再多说,便走了上去。郭妙没想到这首诗是宋歆所写,眼睛登时一亮,并且和郭奕耳语了几句什么。郭沐更是惊讶,没想到宋歆还能写诗。
他一上去,下面的公子们就开始议论起来。
“这是谁啊?”
“好像是冲公子的一个侍从?”
“一个侍从,还能写出这样的诗句?”
“哼,他什么出身,敢来这里显摆?”有人看到了宋歆的穿着,猜出他的出身不高。
宋歆听着这些议论,又看了看曹冲,他这时候正微笑着对自己点头。
钟繇看到了一个身着便装的宋歆走上来,也有点意外。
“这是足下所作?”
宋歆低头小声说道:“不瞒先生,这是冲公子与我各写了一半...公子却不愿署名...”
钟繇看了一眼低头饮酒的曹冲,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小声对宋歆说道:“公子让诗之意,你还不知吗?”
宋歆一怔:“还请先生明示。”
钟繇却笑了起来,起身拍了拍宋歆的肩头,大声说道:“此诗乃是宋歆所作,实属难得的佳作。”
“大人,这是何人啊?”马上就有人问。
钟繇说道:“此人乃宋歆,江陵大战立功,现为曹冲公子侍从。”
钟繇身边的歌姬郑飞蓬听到宋歆的名字,抬眼望过来,她似乎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因为旅行的艺人早就将大战编成了小曲到处演唱。只不过他没想到宋歆是这般面容俊秀的样貌,而且他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气质,吸引着自己。
公子中有不少人听说过,江陵大战中有一个勇猛少年跟着曹仁闯进周瑜军阵之内,后来被曹冲选做了侍从。他们都以为宋歆是个孔武有力的粗粝汉子,原来竟是这个相貌清秀,文采隽永的人。
但也有人不服的,“这怕不是提前找人代笔,再来炫耀的吧!?”
宋歆一看,说话的正是那天周文直府上饮宴时,坐在西侧的宾客之一。
“对啊,他什么出身啊?”
“听说是个庶人出身。”
“庶人?庶人岂能来这里!?”有的公子马上就不满了。
“对,我等出身,怎能和一个庶人同场饮宴!”看书喇
钟繇看到宋歆并无不悦神色,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暗暗赞叹一声,对宋歆说道:“此乃诗会的规矩,只要静听受着即可,他们争论片刻,就会安静下去了。”
宋歆躬身一礼,这些议论都是诗会少不了的过程,就算是曹冲上来,也要被议论。而且在这里争论,不分身份高低,得理者胜,声音也往往十分刺耳。这个和后世作家被读者喷,有着几分相似。
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喊道:“元常先生,此诗岂能是宋歆所作,我不信!”
众人一看,竟然是郑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了,一直坐在一个角落里,这个时候才冒出来。
“这家伙竟然没走?”宋歆颇感意外,再一看,那个被他打了的李淳竟然也在,他正怨毒地盯着宋歆。
“郑公子,你可有何凭据?”有人问道。
“此人不过是一个庶人出身的武夫,焉能做得这般诗句,一定是有人代笔!”郑越大声道。
有许多公子听说了宋歆的出身,不免就轻视起来。在他们心中,诗文彰显的是贵族的特权,如宋歆这样的人,根本就没资格和他们一起参与品评。
“对啊,不过一个庶人出身的侍从,鹰犬罢了,还来这里舞文弄墨,好不知羞!”马上有人附和道。
“庶人出身...”飞蓬听到这句话,也有点意外,她以为宋歆是个士族的公子。
这时候宋玉悄悄说道:“公子,那个叫飞蓬的小姑娘一直在偷偷看你哩。”
宋歆这才注意到,钟繇身边的女子,时不时地朝自己这边看。
宋歆随口应了一句:“或许就是好奇吧。”
“嘿嘿,公子,我看不这么简单呦。”宋玉轻笑着。
宋歆根本就没在意下面的争论,此时也有人支持宋歆,他们反驳道:“汝等浅薄之人,人之出身有分贵贱,可诗文好坏岂能分贵贱。”
“对啊,古之百里奚、孙叔敖,管夷吾,皆是出身卑贱。本朝的高祖也不过是亭长出身,诸位祖上,也不一定都是名门。何故因人废言,相难于宋歆!”郭沐站起身,大声支持宋歆。
郭妙早就听不下去了,立即冷哼一声道:“说得对!庶人又如何?你们祖上哪个不是庶人出身!?”
她心里一激动,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郭奕问道:“妹子,还觉得喉咙不适吗?”
“嗯,不知道这几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喉咙痒,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咳一咳就好些。大哥不必担心。”
郭沐关切说道:“不如等诗会结束,回去找个郎中瞧瞧。”
郭妙摇摇头道:“或许只是染了风寒,不打紧的。”
此时的会场内,支持宋歆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计较出身的。
郑越看到时机成熟,马上说道:“我看此人定然是剽窃他人诗作!”
夏侯充说道:“此诗是我现场出题,现场完成,何来剽窃,郑越,难道你在说我和宋歆串谋欺众吗!?”
郑越这时候却没有示弱:“那也难说,我看方才冲公子也伏案书写,一定是他偷窃主人的诗作。”
这时所有的人都看向了曹冲,他依旧气定神闲,微微垂目饮酒,根本没有参与争论的意思。
一时间场内安静了几分。
曹冲慢慢放下酒盏,从容说道:“此诗的确是夏侯兄出题,宋歆所作。”
方才得意洋洋的郑越顿时就哑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