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幽湖小筑门口?”
“对,马车一直开进去,过桥驶上花笈岛,才停下来。”
贺灵川目光微闪:“正大光明拜访青阳,这会是什么来路?”
眼下爻王正在大兴牢狱呢,有那么多前车之鉴,现在哪个官员还敢顶风做事,大摇大摆来找青阳?
“哎?青阳身边那个新的青卫头子,叫袁什么来着……”
“袁铉。”
“嗯哼,袁铉走出来,迎接这人进幽湖小筑了。”朱大娘转述现场,“还挺恭敬的,说‘乌特使远道而来,宫主已经等候多日。’”
远道而来,青卫头子专程出来迎接?嗯,但不是青阳亲自出迎,说明客人身份还没尊贵到那个份上。
特使?
眼下时局微妙,这位访客会是哪里来的特使呢?
罢了,贺灵川又把思绪转回白子蕲,忽然道:“或许,我们还可以再积极一点。”
朱大娘一听到“积极”两字就来劲儿:“怎么个积极法,有架可打?”
“我要先等个消息,再做决定。”贺灵川笑了笑,“放心,你早晚有架可打。”
或早或晚。
……
消失的粮食,其实爻廷也找回一小部分,但是零零星星、杯水车薪,难解天水城之渴。爻廷就有几位官员联名上书,痛陈局势危急,提出纾解之策。
首先是开放所有公仓和一部分军仓,先输粮到市面上平抑价格;其次,是向周边国家购粮,以缓解国内粮荒。
平准仓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得动用到禄米仓和王仓。这两仓,前者是给官员发俸粮的,后者是王族的米缸子。
这两个都是应急的办法,不过爻国从前就用过,所以爻王也没有异议,还说道:
“尽快向周边购粮。国库里的钱,本来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但七位官员的联奏上还有一点:
对毗夏的物资和粮食援助,暂停。
每一批输送毗夏的军粮,都不少于五万石。如今爻国人自己都吃不饱,哪还有粮对外援助?
对于这一点,爻王犹豫片刻,同意了。
停止对毗夏的援助!这势必对毗夏和盟军的战争,产生巨大影响。
让他惊讶的是,坐在一边监理国策的青阳眉目低垂,一声不吭。
最近朝堂议事,这位监国很少发表意见,不像刚到爻国那么声色俱厉。这是服软,还是暗中另有盘算?
爻王真希望是前者。可惜啊,他也知道,真相只可能是后者。
与此同时,在新粮还未运到之前,天水城的局势也在进一步恶化。
流民暴动的消息传遍城内城外,原本雇佣流民做事的户主、工坊主一听就害怕了,纷纷把手下的流民辞退。
一家两家这么做就罢了,几百几千家都不约而同,失去收入来源的流民数量暴增,戾气更足,于是义无反顾地加入打砸抢的队伍。好端端一个二百年的繁华都城,现在人心惶惶,平民夜里都不敢出门。
有官员尝试销毁剻屋、驱逐流民出城,但流民很清楚自己离开天水城就是死路一条,哪怕被撵得像老鼠一样到处跑,也不出天水城半步。
而这些流民队伍也飞快诞生了自己的领袖,他们组织抢劫,指挥流民与官兵周旋,几天之内就小有规模、小有气候了。并且各个剻屋之间互相包庇,收留和藏匿被官府追捕的流民。
当然不少剻屋当中都有奸细,时常向爻王廷通风报讯,以换取裹腹的粮食。问题是,这种情况下甚至出动军队已无大用。流民数量惊人,又塞在城池每一个角落——向自己的城池开刀,并非军队擅长。
爻军一连剿灭了十几个剻屋之后,就招致强烈对抗;而官府和军队逮进牢里的流民,也变成了棘手的问题:
该拿他们怎么办?
仅仅几天,官方就抓捕到参与暴动的七千流民,不可谓效率不高。
可然后呢?
全杀了?杀完这七千人,还会有下一个、下两个七千人,毕竟根本问题没有解决。
关起来?是人也得吃喝。现在差役都吃不饱,官府要白养这七千人?
这是七千犯人,还是七千个祖宗?
那放了?要是放走,官方的脸面何在?流民一旦胜利,以后更知道怎样对抗官府了。
总之,强硬镇压这条路子,好像走不通了。
城内外闹得沸沸扬扬,贺灵川稳坐涌泉山庄,不是吃饭睡觉就是逗猴练武,反正天水东扩和幽湖别苑项目都停工了,他难得这般清闲。
他很清楚,自己快要脱离爻国这个漩涡的中心了。
范霜几次找他,对他的闲惬羡慕不已。
爻王最近火气好大,动不动就把官员骂得狗血淋头,他也进宫陪长官挨骂好几次,深切体会何谓雷霆之怒。
四下无人时,摄魂镜问贺灵川:“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处理暴民问题?”
“要是没人组织,那就是一盘散沙。”贺灵川毫不犹豫,“只需要分化、拉拢、打压。”
流民也追逐私利,哪会对临时组建的队伍有什么忠诚度?只要启用他在泷川实行的策略,流民垮散的速度,会比水匪更快。
“如果有人组织——看样子,也的确有人组织——这件事就变得很复杂。”他接下去道,“你看流民抵抗官差的方式,化整为零的办法,明显有人指点过。他们甚至有相当顺畅的逃跑动线,谁给他们规划的?”
镜子懂了:“青阳的合作伙伴?”
“范霜方才说过,天水城的大小神庙广开赈济,搬出大量食物分发给饿民。这举动让勋贵们都啧啧称赞,穷人们吃到粮,痛哭涕零,皆向神庙叩拜谢恩。”贺灵川分析,“你听出来没有?流民就在神庙周边大量聚集,庙侍们可以轻易接触流民首领,官方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一边抢购粮食推高通胀,一边鼓动流民暴动、冲击天水城秩序,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
并且,这应该只是青阳计划的序章。
镜子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他们打算怎么举事?”
“十之六七吧。”贺灵川正色道,“青阳这一方,应该难。那个讯号一出现,就是我们撤离的时机!”
“爻国动乱的速度符合我的预估,青阳的计划确实不错。今天之内,庄内的非战斗人员,只要是仰善人就得全部撤离!”
……
爻王心神不宁,手里的文书粗略一看,就丢去一边。
怎么贝迦使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
每一年或者一年半,贝迦都会往爻国派出使者,互相照会、互通有无。上国来使,爻王每年都会热情迎接,希望使节回去给爻国多多美言几句。
但今年特殊,已经有个青阳长驻爻国,眼下还在这里搅风搅雨,爻王现在可没心思接待尊贵的贝迦使者。
但是使者即将抵达天水城,外交上的表面功夫还得做。
爻王随手批复,让游荣之负责接待事宜。
现在让他格外闹心的,不仅是因为天水城频发的粮荒和流民暴乱,还有另一件事情:
王斯礼。
这是他派去爻国北境替换重武、统领大军的人选。为了减少阻力、减小意外,这件事还是秘密进行。
要是拿到廷议上去公布,官员又有许多说道。这帮玩意儿干别的不行,给国君找事儿可是行家里手。
要是青阳知道了,铁定要从中作梗,所以一切悄悄进行就好。
从时间上说,王斯礼应该快要、或者已经赶到北境前线,毕竟那是快马加鞭,全程风驰电掣。
然后王斯礼会先去汇合宇文镛,在后者和军队的陪同下进入驻北大营,当众宣布国君旨令,并出示节幡和符印。
这么一来,王斯礼代重武将军也就是名正言顺。
重武将军纵然不甘,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不交出军权。毕竟满营将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王上换将了!
重武经营北线不过两月有余,不可能将前线将士全部收服。所以这个仪式只要在大庭广众下进行,王斯礼一定可以成功。
爻王现在如坐针毡,就等着他的回讯。
替换成功没有,拿到军权没有?
爻王已经认定青阳密谋举事,重武一定是她的同党!
这两人在灵虚城就往来甚密。为了扶他上位,青阳甚至与爻王交换条件,停止检举贪腐——这可是她此前最有力的武器。
爻王现在终于明白,青阳为什么非要替重武将军讨到这个位置了:
这就是她最重要的一步棋。
现在他格外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答应青阳的条件,让一个外人去守卫北线?
此时裘隆大步奔了进来:“王上,北边来讯!”
爻王嚯然转身:“快说!”
“岩母崖山崩,往驻北大营的道路被堵住。”
爻王一怔:“什么?”
他还以为是王斯礼的飞讯到了。
“前些日子,岩母崖下了暴雪。那里山石风化,可能承不住大雪,塌了。”裘隆当然知道爻王在意什么,“或许、或许王将军绕路前往,一时未至?”
爻王按头,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痛:“这么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