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嚼茯苓糕嚼得慢条斯理,“难不成你想做贼?事先说好,我不认得你。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一概不知!”
“真这么绝情?”她嘴里还吃着他花钱买的糕点。
“在盘龙城犯法,那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为了几本书,我至于么?”贺灵川老老实实道,“这几天都在文宣阁流连,发现里面的藏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丰富,就连游记、风物志这种书籍,数量也是寥寥。”
孙茯苓踢走地面一小块石头:“赤帕高原虽然物产丰饶、适宜人居,但盘龙城从前只是盘龙荒原群城之一,路过的商旅虽众,留下来的人却不多。何况这里民风彪悍,人人重武,你觉得有多少人会主动看书?”识字看书的人少,馆藏怎么会丰富?
贺灵川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是他的期待值太高了?
“钟指挥使接手盘龙城,至今不过十五年,就算他教人采编书籍、兴办民学,文宣阁的库存短时间内也上不去。至于你说游记、风物志,我倒听说从前有商人和旅人专门带来盘龙城出售,销路很好,常常是摆上货架就被抢购一空。”她慢慢道,“后来,盘龙城就禁止这类书籍流通了。”
贺灵川大奇:“为什么?”
“你从这些书里知道,外面的世界太大、太有趣,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贺灵川犹豫一下,点了点头。他知道孙茯苓想说什么了。
“可是你又去不了。”孙茯苓像是苦笑一声,“人对远超自己能力之事太过向往,就会变成执念。”
“这样的人多了,非盘龙城所愿。”她低声叹息,像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
盘龙荒原是西罗国的飞地,孤悬于境外,四面都被不友善的国邦包围。
这种地理环境,注定盘龙城人身陷令圄,哪儿都去不了。他们越被外界的多姿多彩所吸引,就越容易陷入求而不得的泥淖。
贺灵川听过一句老话,“知道得越多越痛苦”。他沉默一会儿,才问她:“你看过这些游记,有什么想法?”
“我只想见一见大海,听说那比湖泊还要大千倍万倍,还有永不停歇的潮汐。”孙茯苓的声音里满是憧憬,“然后再尝一尝海水,看它是不是像传说一样又咸又苦。”
一个“是”字在贺灵川舌边打转半天,愣是没出去。他有什么资格说是?自己在这里的身份,也是盘龙荒原上的住民,同样不可能看见海。
“会有机会的。”他说这话底气不足,纵然所有人都懵懵懂懂,可他很清楚盘龙城最后的下场。
这里所有人,都活不过二十年!
包括眼前这个明眸善睐的姑娘。
不仅是生前,甚至死后都要被大方壶锢在荒原里,永无休止。
孙茯苓的杏眼又弯成了月牙:“承你吉言。”
“还有……”贺灵川打蛇随棍上,“你在文宣阁见到过占卜类的着作么?”
孙茯苓想了想才道:“占卜哪一类?”
“占卜吉凶、推演未来。”
“不会有的。”
贺灵川一惊,这个“不会”就用得很妙。“为什么?”
孙茯苓澹澹道:“知道太多,徒增烦恼。随波逐流,才适合大多数人。”
贺灵川彻底无语。
又有句话叫作,越清醒越痛苦。
孙茯苓看他一眼:“为什么好奇这个?”
贺灵川挠了挠头:“有人说我灾厄缠身,很快会死于非命。”
“你信了?”
“他的卜算,成功率还挺高的。”贺灵川苦笑,“我从前的旧事,他也料对了。”
“听起来像江湖郎中的话术。”孙茯苓显然是不信的。
但她紧接着又道:“文宣阁里虽然没有这种书,但贺指使挥身边有一位谋士名为温道伦,仿佛精研此理。他曾两次来疏抿学宫讲学,也顺嘴说过一两句算理,我听说贺大人非常倚重他。”
贺灵川立刻来了精神:“他会来第三次么?”
“那就不晓得了。”孙茯苓笑道,“这样忙碌的人物离我等太远,你指望他再来疏抿学宫,不如去官署求教。”
贺灵川眼珠子一转:“他住在哪里?”直接去堵门怎么样?
“那我就不清楚了,你得自己打听。”孙茯苓转了个话题,“对了,文宣阁有不少仙人语的手抄本,你找来看了么?”
她上次就教过贺灵川怎么利用文宣阁了,那里面其实有不少仙人语写成的书籍。
“呃,还没有。”贺灵川挠了挠头,“初学,看着太吃力了。”
毕竟这才学了几天?单个的古语他还能辨认,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看着就心慌气短。
“罢了。”孙茯苓摇头,“我看的书多,你可以先问我。”
“那些手抄本都是哪里来的?”贺灵川就不客气了,“真是仙人所写?”
“应该说,仙人及其宗门弟子所写。”孙茯苓道,“这些本子都翻抄自古籍。而古籍……不是由道门保管流传就是从仙人洞府、遗迹出土。你不也从仙人洞府里面拿过拓片?”
“道门流传?”贺灵川想起一事,“我听说仙宗就是道门的前身。”
“确实。”孙茯苓点头,“这是公认的事实。仙人从世间消失之后,仙宗的这个‘仙’字就维持不下去了,最后降了等级,不得已改称道门。”
“这几天在文宣阁看书,我发现有些书里颂扬上仙高风亮节,在天地大灾变之后尽心尽力教化残余的凡人,帮助他们抵御妖兽侵袭,保文统火种不灭,这才使后世子孙不至于重堕蒙昧。”
“然而又有许多书言辞激烈,痛骂仙人奴役凡人,斥他们视平民如蝼蚁,生杀予夺。”贺灵川耸了耸肩,“这两类书都能大量举证,比如仙人为了百姓以身试试药毒、降妖除魔,或者仙门子弟居然屠戮万人,只为取魂魄炼幡。”
“你若读懂仙人和弟子遗留的古卷,就知道这两种说法都没错,却也都片面。”两人离开长街,往木屋方向行去,路上的人流开始减少,“当年那场改变一切的天灾发生以后,世间的灵气迅速衰弱,可是仙人的本事却没有立刻消失。你明白为什么吧?”
贺灵川想了想:“他们本身还有修为,世间还有玄晶?”
“是啊,就像你行走在沙漠里,虽然环境干热也找不到水源,但你的水囊基本还是满的,那就能坚持得久一些。”孙茯苓缓缓道,“综合我阅读过的仙人笔记,至少在天灾过后的两三百年里,仙人们还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但这是无源之水,不能长续。”贺灵川想起自己在地穴蛛巢穴里见到的朱二娘原身,“鬼针石林那头母蜘蛛也是上古的妖怪,它不断将沉重的旧壳抛掉,换上更小更孱弱的皮囊,才能活到今天。”
要维持仙人、仙妖之躯,灵气消耗量太大,这在天灾以后就像巨鲸搁浅在沙滩,等不来潮汐助力就必死无疑。
“仙人和其他妖仙不像蛛妖能够削足适履,在自身储备的灵气耗尽以后就只有消亡一途。”孙茯苓道,“仙人也脱胎于凡人,而人类向来注重传承。他们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教化平民、传育薪火,那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罢?你看疏抿学宫,看我,现在岂非都是这样做的?”
“至于你在书中读到的,仙宗奴役凡人、无恶不作——”她叹了口气,“这肯定是有的,也被记录下来。可你想一想,当天地灵气衰退到仙人难以维生,为了争取最后一点有限的资源,仙宗会怎么做?”
贺灵川毫不犹豫:“换作是我,无所不用其极。”
“是啊。”孙茯苓微微一笑,“仙人原本仙风道骨,不过是因为无欲无求;当他们也要用尽全力才能苟延残喘,那和我们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贺灵川也是叹了口气。
当上仙从云端坠落,人性的幽暗就藏不住了。
到头来,众生皆苦。
“我还有一事不明。”
“说吧。”孙茯苓没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元力到底是怎么来的?”贺灵川翻了很多书也没看明白,“我看有人说,这是仙人传授给人类,以抵御妖兽;又有典籍记载,这是神明教导人类的法门,用来对抗仙人的压迫,当然还有妖兽。”
“元力最早的记载,好像是两千多年前。如果没有更早的证据出土,它很可能是天灾以后才被发现的力量。”孙茯苓耸了耸肩,“关于元力的真正来源,到现在也没有定论呢。疏抿学宫、盘龙城和问仙台的老头子们天天吵来吵去,莫衷一是。”
“撇开别人不谈,孙姑娘怎么看?”
“我?”孙茯苓侧首想了想,“我更偏向于它是神明传授给人类的法门。”
贺灵川心头一动,这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为何?”
“元力由万千凡人戮力同心,方能聚合而成,如果这是仙人教给人类,那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替凡人想出办法来对抗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