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样忙着安顿马匹、抖水点火。这么大的风雨,就算穿着蓑衣、油衣都免不了湿身,最后还得到火边来烘干取暖。
眼看他们没有异动,石门商队才放下武器,坐了回去。
贺灵川看着对面的人马和营火,侧头问伏山越:“这是追你追到了荒郊野岭?”
他居然看到了熟面孔,但对方好像不认得他了。
是的,昨晚暴力搜查金泉雅浴包间的家伙就在对面。不过贺灵川记得当时是两人一妖怪,现在却只有一人一妖怪了,还有一人不知道哪里去了。
联想昨晚他们居然和地头蛇干仗,减员一人好像也不奇怪。未必是死了,但可以被收押拘禁嘛。
“应该不是。”伏山越把自己裹得严实,只露一双眼睛,还潜在贺灵川身后的阴影里,不虞对方发现,“北上赤鄢国,一定会经过这片大山。他们大概也是被风暴赶进来的,嘿嘿,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像他这种打扮在旅人中再正常不过,对面的赤鄢人也很放松,好像真没发现他。
“你打算怎办?”
伏山越身体前倾,几乎凑在贺灵川耳边低语:“那头勐虎,就是达叔。”
对面只有两头妖怪,除了昨晚跟贺灵川打过照面的猫头鹰,就是一头勐虎。贺灵川也没料到,伏山越会称一头虎为“叔”。
这头勐虎身形比寻常同类还稍小一号,但体态看起来更均匀,皮毛颜色也更焦深一点,长着吊晴白额的大脸盘子,腮毛发胀。方才它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踱出,大老巡街的气势直接拉满,害得石门商队的牛马躁动不安,好几匹驽马惊得人立而起,就要往山里逃蹿。
马夫拼命安抚,加上勐虎蹲在火边一动不动,没有其他动作,马匹才勉强立住,但时常刨地、喷响鼻,情绪依旧激动不安。
贺灵川注意到,勐虎蹲下时,连火焰都是一窒。
他记起三心湖边伏击自己的那一对勐虎,虽然体型比达叔更大,但给人的压迫感却远没有达叔这么强。
跟在赤鄢国君身边百多年的近卫,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贺灵川昨晚帮伏山越处理伤口时,就见到他胳膊上有个圆椎形的血洞,前后贯穿。现在对比勐虎打呵欠时露出来的长长獠牙,贺灵川觉得,找到凶器了。
达叔的虎牙,好像比普通老虎更长一点。
伏山越用了个护符,把自己的气味掩盖起来,加上现在倾盆大雨,否则他身上的血腥味儿恐怕早瞒不过勐虎的嗅觉。
他二人谈话声音极小,又被哗哗大雨盖住,勐虎虽然没看过来,但耳朵却向这里一转,尾巴也动了动。
伏山越立刻住口。
贺灵川有意无意端详对面的马车。车上跳下来一名瘦小的男子,手里抱着个金盆,要去营火边打热水,但他才刚伸手,边上的侍卫正没好气,踢了他一脚:“贱奴,不知道先洗净盆子?”
“哎哎好。”这男子不着恼,爬起来一边陪笑,一边抱盆往不远处的溪流奔去,顾不上外头滂沱大雨。
营火边的侍卫看着他的背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猪猡!”
盆子落地声响,石门商队的成员也听到了,大家只是往那里瞥了一眼。
这下人无疑就是暮光平原上的贱奴,他把金盆仔仔细细洗了三遍,才拿回来盛接热水。其他侍卫都是大大咧咧坐着,只有他缩成一团,动作小心。这次他学乖了,爬上马车之前,先把衣服上的泥团草梗都摘掉,以免弄脏车厢。
所以,车里的乘客相当尊贵。
只看众侍卫包括达叔众星捧月一般将它拱卫在正中,这里面是谁还用说么?
贺灵川笑问伏山越:“你俩的待遇差别怎会这么大?”
看人家前呼后拥,侍卫成群;再看伏山越负伤落魄,隐姓埋名蜷缩在一支小国商队里。
有爹疼和没爹疼,那区别一个天一个地。
伏山越翻了个白眼,无话可说,但是暗暗心惊:
死人是不需要热水的,所以伏山季为什么还活着?
明明被木化之毒刺伤……伏山越对自己的手段有信心,并且也拿这种毒物做过试验。神子之毒几乎无解,以伏山季的修为,不该活过十个时辰。
正巧桃子也给他端来一杯热水,被伏山越拒绝了。贺灵川观察这小女孩,唇上的线口已经愈合。
单从外表上看,已经没人会把她和巫童联系在一起。
贺灵川忽然道:“桃子是不是病了?”
小女孩嘴唇发白,颊上反而升起红晕,额头沁出细密的汗,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
贺灵川按了按她的额头:“发烧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风寒,但她早就习惯了痛苦,只字不提,咬牙忍着。
伏山越打量她两眼,忽然凑近她嗅了两下。
这动作好像狗,桃子不自在地扭了下身。
“贱民没那么容易生病。”伏山越澹澹道,“她是吸入过多煞气了。”
穷人命硬。其实他的话应该反着说,容易生病的贱民早成白骨了,能留下来的都皮实。
“煞气?”贺灵川微讶,随即恍然。灵虚城找人来这里超度解煞至少十几回了,但从整个暮光平原的现状来看,效果并不好。
毕竟当年那场举世震惊的大屠杀,发生在暮光平原每一个角落。就如野草,拔了又生。
伏山越有吸聚煞气的本能,来到暮光平原就觉如鱼得水。但来到浓度最高、堪称是煞气发源地之一的千星城遗址,煞气却不往他身上跑,好像边上的小姑娘更有吸引力。
“原来桃子真是巫童。”
“嗯,她该学习控制煞气的法门了。”伏山越若有所思,“否则她大概会被这里的地煞害死。即便不死,吸收过多煞气也会使她变成真正的不祥。”
桃子怯生生问:“我会害死别人吗?”
“那是别人该死,跟你有什么关系?”伏山越拍拍她的脑袋,“你最多变成地煞童子,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周围的人容易生病,地里长的庄稼也蔫叽——就像这片暮光平原一样。”
桃子的逻辑却很清晰:“生病的人容易死掉。那他们死了不是我害的吗?”
“我说过了,那是他们该死。”伏山越乐呵呵道,“谁让他们那样孱弱?”
他一抬头就看见贺灵川打量的目光:“怎么?”
“你俩还挺像。”贺灵川抚着下巴道,“都能吸取煞气。”
说起来,最初的魃不就是怨尸遇上了地煞而长成的?
伏山越“切”了一声:“那你我都吃大米饭呢,怎不见你和我挺像?”
好像老天按了个钮,肆意的风雨忽然就小了;再过个盏茶工夫,阴霾尽去,夜空居然拨云见月,还格外明亮,那月华如水银,甚至在地表打出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旅人不须篝火也能看清四周。
只有泥草的气息依旧,提示这里曾有过一场暴风雨。
山里的天气,真是不讲道理。
小巫童桃子突然向前方一指:“变了!”
地面的水汽和月华混在一起,忽然从地面抬头,开始变化形状。
不仅是她所指方位,而是众人身处的废墟莫不如是。
头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们咣啷一声抽出武器,如临大敌。石二当家却摆了摆手:“澹定,这不过是偶尔会出现的幻象,全然无害!”
水汽就在千星城废墟的底座上开始生长,很快化出了城墙、高台、楼宇的模样。
众人所在的石屋上也“长”出了巨大的建筑,仿佛是座宫殿。贺灵川抬手往殿墙上一撩,不出所料地穿了过去,毫无触感,只有一点清凉。
月光下,一切都在飞快复原。
也就是两刻钟工夫,一座完整古城的虚影拔地而起,不仅雄伟完整,城中奔跑的每一个人虽然也是虚像,但面部轮廓格外清晰。
等比例复原。
昔日的千星城以这种方式就横亘时空,再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贺灵川才看清,其实石门商队所在的位置是军械库,就在城门后方。
而城池内外喊杀声震天,身披坚甲的巨象载着撞木狠撞城门,一下又一下。
这些巨象高达两丈(六米多),尖而弯的长牙逾一丈,小山一般的体型装配威武的铠甲,城池上方射下来的箭失全不顶用。
撞木是龙头衔火种,每撞一下都在城门表面击碎一层红光。
那是元力布成的结界,已经快被打碎。
城门前敌潮汹涌,密密麻麻全是各式妖怪,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嘶吼震天。
尽管知道是虚像,立在这里的活人还是看得头皮发麻。
对面的赤鄢人位置刚好在妖军当中,达叔在群妖幻象中一趴,半点也不违和。
登城梯一部又一部架上城墙,眼看墙头守军死伤惨重,守势越发疲弱。
既然这都是幻象,没有危险,商队的活人们干脆三三两两组队,去探索这消失在历史中的古城。
伏山越指着石二当家示意巫童:“跟紧他。”而后对贺灵川道,“我们去走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