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淳望幽幽叹了口气,仿佛力气即将耗尽的样子。
“柴皇帝刚刚登极没几年,天子脚下就出了这等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死的还是他最宠幸的娘娘,这件事如果传扬得沸反盈天,丢的是大周国的面子,打的是他皇帝的脸。所以,柴皇帝忍痛压下了此事。我的尚书大人,如果此事与贵妃娘娘有瓜葛,以柴皇帝秉性,他能饶了你姐姐吗?”
妫龟年盯着老太监的侧脸,半晌没有言语,他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稍后,曹淳望转头,从尚书大人的眼里看到了那抹没有掩饰的狡黠,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也粗重起来,看来尚书大人要食言了。
突然,妫龟年伸手就去拽那道铁门,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的曹淳望本能地往前一蹿,嘎拉一声响,却被顽固的铁链束缚住,他愤怒地急切骂道:“妫龟年,你这个不守承诺的杂碎,你不得好死,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当啷!”铁门被无情地关上了,一下子把曹淳望隔绝在这个冰冷而又残酷的世界之外。
临关上之前,飘进来一句“老东西,你的处境我会考虑的,只是你得有些耐心”这句话。
曹淳望知道那个杂碎不会给他调房间的,即便告诉他真相也不会,他太了解那个杂碎了。那个杂碎就是想让他遭些罪,烂死在黑牢里,被蛆虫吞噬掉,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
行了,好在不济自从跟了贵妃娘娘,过了近十七年的好日子,也算赚着了。有多少人自从进了宫,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跟他们比,他不亏。
他眼睛望着那只倾倒的粪桶,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只是死在这么肮脏的地方,他心有不甘。他举起手,似乎都没考虑,“啪”,陶瓷酒瓶被钢铁震碎,他手中攥着瓶口截面,错落有致的锯齿形碎刺,每一刺都锐利如剑,只要刺进脖颈,一了百了。
仅仅一瞬,他变得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形容枯槁,皮肤苍白黏湿,颤抖的白皙手掌像一对惊惧的白鸽。
他把酒瓶尖刺对着咽喉,比划一下,尖刺突然化作一面铜镜,一个清雅英俊的男孩面孔从铜镜里陡地浮出,着实吓了他一跳,他浑身惊悚不已,后脊冷风嗖嗖。
那个面孔是钟粹宫惠妃生的皇子承禤,五岁时,被他趁无人之机扔进粪坑溺死。为此,看护皇子的四个宫女被绞死。
皇子明眸善睐,眨着黑溜溜像是会说话的大眼睛在问:“你为什么要溺死我呢?你知道我一死,母妃得有多么伤心吗?你怎么那么歹毒呢?活该你被阉!”
他知道那是幻觉,可他又觉得那不是幻觉,那幻觉就像是具有生命力的藤蔓一样,顺着他的腕部蔓延至手臂、四肢百骸、全身,像吐丝的蜘蛛一样,把他包裹成了蝉。
他开始感到窒息,便死命挣扎,结果适得其反,愈挣扎缠得愈紧,以至于生命垂危,奄奄一息。
曹淳望眼睛望着虚无的铜镜,流下了几滴眼泪,接着他把陶瓷尖刺“扑哧”扎进脖颈……
没人看见曹淳望流泪,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流泪,是悔不当初?还是心有不甘?还是……唉,没人说得清楚。
朔北,幽州城。
夤夜,阒静,漆黑,星月黯淡无光。
街巷小路,没有路人往来匆匆的身影,只剩下一片宁静,似乎除了树枝摇曳和蟋蟀声,静寂得令人有些恐惧。
两只残破的灯笼在一所沉寂而萧瑟的宅子檐下,泛着微弱的幽光。
没一会儿,一片乌云遮月,星光隐没,黑夜变得更加深沉。
“吱扭”一声,门板有些老旧,半开的门扉,月光如扇,透白明亮地铺展。
门里伸出一个脑袋,不安地转了转漆黑眼珠,从暗处窥视门外动静,滴溜溜的眼睛先是四处横扫一遍,夜幕里,还寂无人形。
隐约有风声传来,烛焰微微摇曳着。
接着,那双眼睛望进黑黢黢的巷道深处,幽暗,阒寂,无声。
再接着,他身形一闪,溜出院落,披着暮色,背着一个包裹,沿着安静的街巷往南门疾走,他身后拖曳着细长阴影,并随着他前行,阴影愈发地细长,像长长的尾巴。
软帮厚底鞋,接触石板地面,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响,他像是有意识地高抬腿轻落脚,尽量减轻身上发出的噪音。
他没有骑马可能就是不想惊扰到别人,机会就像是这漆黑夜空里的一道闪电,他必须抓住,他心中有些焦虑。
他喘息有些粗重,口中呼哧的嗬嗬声响,显得他心里不安和焦虑,恐惧和担心。
整个巷道死一般沉寂。
他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回头逡巡,生怕有人跟踪。
街道两侧造型相似的民宅栉比鳞次,窗口灯光几乎都已经熄灭。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小心为上。
兀然,他感觉身后好像有人跟着,而且跟着他的人紧贴着他身后,仿佛他猛然站住,那人都能撞他身上似的。
那是一种轻微的淅淅索索的声音,不是很重的脚步声,就像是啮齿类小动物偷吃东西,嘴里发出的那种古怪骇然的声音。
那种声音虽然轻微,似乎不用心听根本就察觉不到。但在这夜深人静的小巷,那种细微的声音就像远处偶尔的犬吠一样清晰。
他走着走着,猛一回头,搞了个突然袭击。
他想看看身后有什么人,然而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他拖着的那灰暗色孤独的细长影子。
影子在月光的映衬下,像怪物一样,延伸到无尽的黑暗角落。
他顿足转目四顾,茫然一片,什么也没发现。
一抹冷白淡薄的月光遥映在窄巷斑驳的暗灰色地面上,只有那风儿吹着小巷两侧的树木发出阵阵的沙沙响。
他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倾耳细听,确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风声和树叶嚓嚓作响。
可是……他没走几步,那种说不出来的不可捉摸的诡异声音,在身后又作作索索地响了起来,这次比上次更清晰,也似乎比上次更近,仿佛就在身边,就像是鞋底沾上什么东西,拖拉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似的。
难道是自己身上拖带的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他又停了下来,摸黑靠着一堵潮湿的石墙蹲下,静听身后响动,却只听见自己心跳和远处小河流水声。
他用双手上下摸了摸身上,没发现有什么东西能发出声响。身后背的包裹,他抖落半天,也没响动。
他在装贵重物品时,都用粗布缠得结结实实,生怕一抖动,那些贵重物品彼此碰撞发出动静,惊扰到别人。
他又抬腿翻脚看看鞋底,鞋底依稀可见,什么也没沾上,光秃秃的平板。
他又举目四望,周围除了他,没有一个人影,难道是因为高度紧张自己神经过敏了?
他这回不快走了,改变了走法。他走一步,停下来听听动静,见没动静,他再迈第二步,第二步没动静,他再迈第三步,如此这般走了十多步,居然没听见任何异常的声音。
他摇头苦涩笑一笑,看来是自己疑人疑鬼了,变得神经质了。然后,他迈开步子疾跑起来。
奇了怪了。
他没走出跑出几步,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仿佛就是自己脚下发出来的。他站下低头看看,脚下什么也没有。
他虽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他这回确定那种细微如丝的声音的确存在,就像狂乱的心跳一样,在寂静的深夜尤为清晰。
瞬间,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感觉到全身神经都紧绷起来,心里开始忐忑和不安,浑身有点轻微哆嗦。
他心道,这黑灯瞎火的什么东西跟着自己,这东西想干什么,他神经兮兮地忍不住四处窥视着。
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感觉视线内的夜空并不是很黑,身边的景物正在缓缓显出朦胧轮廓,在黑沉沉的暮色下,杳无人形。
然而,夜色朦胧,周围一切都变得与白天格格不入,一切都那么朦胧、魅惑、诡异、恐惧,光影陆离。
昏暗之中,无数巨大而空洞的眼睛仿佛饥渴般地瞪视着他,他仿若看到无数个明明晃晃的黑影隐藏在窄巷阴影里,若隐若现。
他顿时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令人不安的诡谲气息,那股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令人窒息。
他感觉那股让人恐惧的气息,正在一步一步地把他包裹起来,他禁不住毛骨悚然,头皮发炸。一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感觉整个头发都瞬间竖立起来,他想撒腿往回跑,然而,双腿就像是长在别人身上似的,根本不听使唤。
他像筛糠一样颤抖个不停,全身蜷缩成一团,心仿佛被吓得掉进了裤裆里,吓得他闭上双眼,站在原地打转。
这一刻,别说跑,就想往前挪一步都难。
这个时候,黑暗中一只看不太清的飞禽受到了惊吓,扑棱着翅膀往被黑暗遮住的夜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