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他躺在河畔淤泥之上,望着归来的燕雀,看着缓缓点亮的长庚星,倍感茫然。
原来……我没死成啊……
他的脑袋还是很昏沉,有点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依稀记得,自己和那水君似乎打了很久……数次沉浮,他看到了不止一次日月轮换。
一人一鱼搏杀太久了。他只记得,最开始时用剑,剑被打到出了豁口,他就改用箭枝;箭枝都折断了,他就用箭筒砸;箭筒砸碎了,他就改用拳头。最后拳头被打到出血了,虎口也裂开了,他也无力在支撑了。
所幸那水君……应该说是妖鱼也死了。
死在无人发现的深水之中,也没个人给自己收尸……这就是自己多年来逞凶作恶的惩罚吗?倒也算我罪有应得……
昏迷前,裴安内心闪过这样的想法,他便安心闭眼了。再然后,自己明明记得就这么沉入黑暗的河底了,怎么如今会出现在河岸边呢?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河上漂流着的近两丈长的巨大尸体,与浑身上下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裴安再一次迷茫了。其实他内心有一个猜想,但他不敢去承认。可接连两次的不同寻常,又让他不得不多想。
他继续躺在河岸边,直到星幕完全升起,他才勉强能站立。而站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驱散妖鱼身上的蚊蝇,割下了它的鱼鳍,作为此战的战利品。
鱼鳍的腥味不输于那熊腿和肠子,但此时裴安却丝毫没有感到恶心,心中窃喜,脚步轻快,似乎伤势都痊愈了。此刻他的心情很好,内心从未像现在这般愉悦。
他在遐想,遐想回家以后等待他的是鞭炮齐鸣与锣鼓喧天;遐想他能得到裴城居民的夹道欢迎;遐想他能在未来和居民们一同欢笑,冰释前嫌。
路上他还恰好捡到一张渔网,很完整,想来应该是城中的某人遗留在这里的,便顺手也带了回去。
穿过城外密林,裴安来到一座古刹前。看着破败不堪的庙宇,裴安一时间有些恍惚,似乎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来过这里,还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和蔼的居士。只是……居士呢?
抱着这样的疑问,裴安正想走近一探究竟,却与一个身影撞了个满怀。
“彼其老母,没长眼啊!”
裴安一屁股坐在地上,还在奇怪自己身强体壮的,为什么会被一个看起来如此瘦弱的书生撞倒。
当他下意识地视线往下挪移,看见那书生不仅衣衫褴褛,竟然连双手都各少了一根手指,不由得心生怜悯,也不再追究此时对面人还在口出秽语,赶紧致歉。
“先生受惊了,是我没看路,抱歉了。”
那书生停住喋喋不休的嘴,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安,接着很是不客气地伸出了手。
“先生,你这是……”
“赔钱!看你态度比较好的份上,给几两碎银这事就算过去了。否则……哼哼……”
裴安眉头一皱,放在往日定然要发作好好教训这书生一顿。但此时他实在是精疲力尽,没有余力和他一般见识。可惜他摸遍全身,也只找到两颗银豆子。
书生很轻蔑地哼了一声,一把夺过银豆。裴安趁他将银子收入的间隙,越过了他,想要进入古刹一探究竟。可他的脚还没踏过门槛,那书生又出声道:
“年轻人,给你个忠告,尽快回家,还有别来这座庙。”
“为什……”
可惜裴安这个为什么还没问出来,他眼前的景色便如舒展的画卷一般一掠而过,待眼前再度清晰,他已经出现在裴城大门口了。
与此同时,他的记忆也在逐渐消失。依稀记得最后时刻,他越过书生所看见的,似乎是一个打坐念经的和尚以及一个呼呼大睡的道士。
“我这是……回城了?这么快?”
站定在城门前,裴安有些不可置信。但他没有细想,因为有更加重要的事在吸引着他——城里在放鞭炮!
是为了我而放的吗?这么晚了,大家还没睡吗?
原来,我也有这样的一天啊……
这个时候,裴安总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做“近乡情更怯”了。明明已经是宵禁时分,但城门却没有关闭,仿佛在等待着谁的凯旋。
裴安站在门口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整理好了心情,小心翼翼地推开城门,抱着忐忑的情绪回家了。一进城,只见:
硝烟近缀地,银花火树开。宫灯远明夜,祥凤瑞龙升。红浪涌街去,胡卢赶人来。垂髫拖新服,耄耋饮已酣。青年秉力壮,舞狮上花台。及笄游闹市,闺话喜相爱。莫问人相识,陌事此日散。互会开金言,直道无祸灾。
满城欢喜,除了裴安。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背着腥臭的鱼鳍,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他迫切地想要加入他们欢喜的队列,却发现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他妄想般想要走进汹涌的人潮,却发现自己没有这个勇气。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默默地离开。
直到人潮向他涌来。孩子们笑着,喊着,手持烟花,一路点亮城门边的黑暗,发现了伫立于此的裴安。他们笑着,喊着,拉过那个呆立的男人,加入了狂欢的世界。
直至这一刻,裴安才感到自己真正被接纳了。
当他在孩子们的牵引下,走进最为拥挤的人群中时,四周瞬间寂静,唯有接连不断的爆竹烟花尚未燃尽,在向天空吞吐着火舌。
“大家伙儿,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可思议地盯着裴安。静,死一般地寂静,静到只有数千数万颗心脏在喧哗。
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摩挲着后脑勺,最后还是憋出一句来:
“那个……是谁掉了这张网?我帮你捡回来了。”
有人认出了那是刘四喜的网,当然他本人也在场,也认出来了。但没有人敢承认。居民从未有过如此齐心的时候,他们逐渐远离裴安,将最中间的位置全部留给他。
一边是迫不及待地远离,一边是抱团取暖地集合。这样的反差就出现在裴城的主街道上,显得那样合理又稀奇。
裴安怎么可能觉察不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终究,只是一场幻梦,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久违地感到鼻子酸痒,还依旧努力地让自己不要落下泪来。不知不觉中,他低下了头,一边解下背后的鱼鳍,一边说道:
“大家伙……放心吧,那妖熊和妖鱼已经没了……我把它们都杀了。以后大家能放心进山打猎下水捕鱼了。”
“裴安知道,大家把我和那两妖兽并列……我也知道自己过去做了不少错事,大家想必是不会轻易原谅我的……没关系……裴安都知道的。”
“大家放心,裴安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只希望大家不要殃及池鱼……想来我家应该还不知道我还活着吧……希望大家就不要告诉我家里人了……就当裴安已经死了吧……”
“诸位,就当裴安没有来过……我的家人就拜托大家照付了……以后也再也不会有什么裴城三害了……”
“裴安,去了!”
壮士垂泪,掩面溃逃。说到最后,裴安再也止不住悲伤与绝望,一片寂静中消失在城外的黑暗之中。
不知何时,烟花不再喧闹,裴城境内寂静如初。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响起。
“什么嘛!自说自话的,他裴安也有脸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就是!他还有本事打死山君和水君?指不定是哪个仙人出手被他捡了漏!”
“没错!说不定我的网就是他抢走的!”
“我猜啊……”
欢喜的聚会变成猜疑的殿堂,各种污言秽语化作最锐利的刀剑,刺向、劈向那早已逃离的年轻人,恶意宛如海潮一般席卷而来,吞噬了整座城市。或许正因为他不在,他们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南合序一家没有参与这场发泄的盛宴。理应他们应该是最仇恨裴安的,但他们却是唯二的没有参与狂欢的家庭。
另一家,是裴家。
南合序透过门扉,看着街道上越来越激动的人群,听着越来越锐利的辱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关上了大门。回过头,他对儿子南别谷说:
“我记得库房里有把砍柴的刀来着,你带上出城去找裴安。”
“好嘞。”
南别谷刚要出门,母亲又叫住了他,“等等,这几个烙饼一起带过去。那混蛋那么多天没回来,估计在外面没怎么吃,别饿坏了。”
南别谷点点头,接过了装满烙饼的包裹。带上砍柴刀,偷偷摸摸地从后门出发,绕过人群出城去了。
城外,裴安兜兜转转,竟然再次来到了先前路过的古刹。只是此时的庙宇之中,早已没了先前那神秘的儒释道三人,只有一青衣老者在此处舞剑。只见:
灵蛇出袖衔明月,明月冷光照刃雪。刃雪飞舞映天色,天色中流断灵蛇。
裴安呆呆地看着眼前之人行云流水般的剑招,心灰意冷之下似乎突然下定了决心,找准他出剑前冲的机会,猛地冲向剑尖,妄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电光火石之间,老者脚步偏转,持剑上移,轻轻划过裴安的脸颊,止住了剑招。看着眼前一脸悲戚的裴安,他皱起了眉头。
“所以你就这么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吗?不再去证实自己了?”
裴安此时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离自己不过一寸的寒刃,他终究还是胆怯了。死又不敢死,活又不能活,裴安失去了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扑腾一下趴倒在地,仰天痛哭。老者缓缓坐下,和他平视而坐,静静地看着他发泄情绪。
直到嗓子都哭哑了,他才缓过劲来,看着一脸平静的老者,说出了自己最内心的话语:“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赎罪,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他们都不会原谅我的……”
“我……知道过去我做错了很多,可现在我是真心悔过的……可是、可是他们不接受我该怎么办……”
“嗯……心中的成见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你要赎罪,方法自然有很多,你却选择了最直接的一条,过于急功近利了。”
“是……”
“那我给你一个建议吧。你愿不愿意听?”
“什么建议?”
“他们不原谅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你还是过去的恶霸纨绔,对嘛?”
“……”
“既然如此,要让他们接受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改变他们对你的观点,仅仅只是除二害还是不够的,毕竟你是第三害。你不除,他们不能心安。”
“那怎么办?难道他们真要……我死吗?”
“去出家、去参军、去悬壶济世……只要是能削去你的痞气,改变你形象的行为,都可以做。但你一定要有耐心,改变一个人的风评,不是一朝一夕的。”
老者每说出一样选择,都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件:一把剃刀、一柄战刀、一本医书、一杆浮尘……一一摆在裴安面前,任他挑选。
“先生,你……”
可惜,裴安还没有说完,老者看向裴城的方向,腾空离开了。留下一句话在空中回荡。
“自己做好选择吧。未来的路,可难了……”
裴安还想追问,却发现远处南别谷正火急火燎地跑来,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裹。或许还是有点忌惮裴安,南别谷没有过分靠近他,站在离他差不多三尺的地方,将包裹递给了他。
“我娘担心你饿着,给你做了些烙饼。”
“……谢谢。”
“你还是自己去说吧。”末了,南别谷又补充一句,“你还是可以回来的……”
裴安取出一块烙饼,还是温热的,散发着阵阵葱香。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吃得满嘴是油。吃着吃着,他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来了。
“嘿,你别哭啊……”
南别谷见不得人哭,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只是这次裴安很快便止住了泪水,他囫囵吞枣般将烙饼吞下,抹了抹嘴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此时他才看到,南别谷身后的那把砍柴刀,以及他身上些许的伤口。
过去我逞凶斗狠,未来那就除恶扬善吧。既然如此,那我的选择就是……
他沉思了一会儿,拿起老者先前放在地上的战刀。当拿起的一瞬间,其余物件也瞬间消失殆尽,化作荧光点亮夜空。这让两人不由得啧啧称奇。
“别谷兄弟,劳烦你告诉南叔陈姨,还有我家父母,就说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那你要去哪里?”
“北上!参军。建功立业,我要成为第二个裴守约,让裴城的大家彻底对我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