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先在设想中,以金鳌岛为核心布防的东海第一道防线,全是由修士组成。以百里为一节点,两位修士共同巡守;五节为一区,自北向南共设下了三百六十五个战区,包含了青州至海州绝大部分的海防线,竭力做到滴水不漏。
鉴于海战的特殊性以及海族的地域优势,自三代人皇以后,这个由近三千修士组成的海防线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作为九州的第一道防线,抵御着最猛烈的风暴,将东海的威胁隔绝在陆土之外。
而这三百余个战区中,徐州分到的最多,足足有一百二十余,其余三州平分剩余。此外,徐州战区的战力也是最强,自筑基到陆仙不等,相较其他三州平均只有金丹的水平,徐州的平均战力直逼元婴巅峰。
只是享有了最高的战力,就意味着徐州方面承担的压力也是四州之最,此刻面对东海的入侵,徐州以东海战线近四成的人力,抵御着近半数的海妖大军。
前有碣石尊插手直捣黄龙,后有韩虎臣叛乱后方起火,这经营多年的战区布置,此刻只剩下两成不足,更不要提高端战力或失或逃,剩下的修士中,多以金丹、筑基为主。
如今金鳌岛没了,东海舰队全军覆没,多数修士不是死在碣石尊那一尾之下,就是死在了持续至今的混战之中,这最后剩下的三百余位戍边修士,顺理成章地成了阻挡海妖的最后防线。
他们失守,九州就将面临灭顶之灾。
海族大军深知这一点,并没有傻到在他们这一条防线上死磕,而是逐渐拉开战线,越过东海城海域,向其他方向进军。而针对这群最后的坚持者,也不知是出于复仇还是其他原因,最精锐的部队犹如一把长枪,疯狂地进攻着。
薄如蝉翼的防线依旧奇迹般没有崩溃,却也在持续后退,此刻回头看去,距那徐州陆土,只有区区百里之遥。眼力好些的,甚至能看见东海城中燃起的火光与爆发战斗的灵光。
轰——哒哒哒!
又是一阵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在海面上亮起了数个短暂的光团。烟雾被大海吞噬,但暴风不会。夹杂着血沫与肉渣的风吹动了吕孝廉的披风,将鲜红的印子沾得到处都是。
看着眼前顿时空旷许多的海域,吕孝廉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夹杂着些许血的腥臭,有些不耐烦地抹去了脸上的污浊。但他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丹凤细眼死死盯着平静的海面,生怕下一刻就窜出一只海妖给疏忽大意的他来上一下。
这是海族的惯用手法,吕孝廉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
仗着数量多、悍不畏死的特点,每当与人族修士作战,往往先由数百至上千普通海族进行骚扰。这些海族实力低微,有的甚至才堪堪开智,要二十头甚至四十头才能对付一个炼气修士,但和普通海鱼海兽相比,依旧有着更为强大的体魄。
当面对炼气以上的修士时,这些强壮的海族全然是当炮灰用的,它们的作用只有不断消耗修士的体力与耐心,为潜藏在海洋深处的海妖打掩护。一旦它们负责的修士出现疲倦或者大意的前兆,海妖就会骤然出击,力求一招毙命。
这招几乎屡试不爽,即使九州早已知晓,却始终没有好的反制手段。毕竟和海兽比起来,人类士兵无论数量还是单体战力都远远不如,更别谈在主场和它们作战了。即使战损高达五十比一,但海族依旧有着近百倍于九州的体量。
它们不在乎。
直到灵力在体内循环了三个小周天,海面上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吕孝廉这才确信周遭确是没有潜伏的海妖了,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海水上,双手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支烟杆,将早已被海水湿透的灵烟丝点上,恢复一下体力与灵力。
不知道他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所在的位置原本是徐州战区最偏僻的一角中最偏僻的一个节点,以前想要点物资都只能挑人家剩下的,但现在却成了整个防线中唯一能歇息的位置。一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苦笑一声,缓缓吐出一口烟。
又是一阵爆风,将废烟尽数卷走。风中夹杂着血腥,早已见怪不怪了,但吕孝廉的手指还是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两下,遥遥向着北方拱一拱手,随后继续费力地吮吸着烟管里传来的纯净灵力。
爆风之下,暗藏着他很熟悉的一股灵力。原本喧嚣的周遭也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那位驻守在另一个节点的战友是何处境,吕孝廉不用想也知道。他只知道现在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来恢复力量,来对抗下一波更为凶猛的攻势。
方才紧张的战事让他无暇分心,现在好不容易空闲了一小会儿,吕孝廉不受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随手挡住一块向他漂来的尸块,向着自己发问道:“如果我死了,会是什么下场?”
他其实心知肚明,来东海的十几年里,他见得太多了。死在东海的修士,往往连尸首都找不回来,都喂了鱼。东海海岸边不远,东海城正北,有一座满是衣冠冢的山,埋的都是死在东海的修士与士兵。
潦草算算,山上大概有四十万个墓碑了。其实远不止这个数字,只是其余的大多已经因为海风和时间的侵蚀,化作山体的一部分了。
见惯了死亡,吕孝廉早就将生死放下了,对于死没什么负担。他重重地又吸了一口烟,习惯性地用烟管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凝神看到了海面上微妙的变化,他知道时候到了。
他没有着急站起来,将烟管重新放回腰间,瞄准了某个方向,用力地拍打着双手。鼓掌声在海面上传不了多远,终究会被海浪吞噬。但随着他鼓掌的速度越来越快,双手之中竟如火石一般出现火花。
火花飞溅,随着海风飘到远方。下一刻,熟悉的爆炸再一次在海面上燃起,成百上千的海族尸体在爆炸之后,缓缓地漂浮在海面,向着四周散去。
这便是吕孝廉所学的功法,一种极为霸道的火属功法。当年他不过是一散修,机缘巧合得到了这本万年前流传来的功法,研习数十年,入了筑基巅峰。获得了成果,便想着闯出一个名头,这才兜兜转转来到了东海戍边。
然而这一次,依旧没有海妖出现。也不知这是福是祸,吕孝廉心中虽有些担忧,仍然撮起一把烟丝,小心翼翼地吮吸着。
已经连续三波了,始终没有海妖现身,按照以往的经验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大妖抽不出手,只能不断消耗他的体力;要么吕孝廉就是遇到那个以阴狠毒辣闻名的大海妖了。
结合战况,他倾向于后者。布满血丝的双眼忍不住眨了几下,一想到那个多足的妖兽,他就忍不住回忆起老区长战死时的惨烈。
天禄二十三年春,大年三十那天,只是一场普通的巡逻,结束了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饺子。本来去巡逻的应当是一个筑基的新人才对,但老区长说什么都要他尝尝东海特色的虾仁水饺,就自愿替他去巡逻。
然后,他就被潜藏在礁石深处,拟色伪装的妖兽杀了。柔软的腕足刺穿了他的心脏,并且将丹田内的金丹一起剖了出来。等他们发现时,老区长只剩下一件衣服,漂回了金鳌岛。
说起这事儿,吕孝廉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是多了一个仇人罢了。但那个被顶替的新人却一直耿耿于怀,没几年也战死了。临死前自爆了,换掉了一只海妖。他们连他的衣服都没找到,只能草草立个名冢。
他们那个战区五个弟兄,除了吕孝廉很幸运地活到了现在,其他都已经轮换过不止一次了。如果没记错的话,现在这个区应该已经是第八批了。新来的那个区长是个金丹五层的,死在了碣石尊手下,又只剩下吕孝廉了。
按照规定,一个战区一定要有一个指挥,按照修为高低依次排序,金丹五层的区长死了,那就轮到金丹一层的吕孝廉了。他并不兴奋,这次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这个指挥能指挥个啥呢。
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担任指挥了。
一管水枪以极快的速度自吕孝廉背后袭来,速度之快甚至产生了音爆。所幸水枪并不粗,他扭头躲了过去,只是脸上挂了彩,一股夹杂着鱼腥以及血腥的味道在鼻子附近萦绕。
眼前是青灰色的巨虾,约莫有三人大小,正举着一只巨大的钳子,死死瞄准着吕孝廉。那磅礴的妖气不难让人判断出,这是一只已经结出了妖丹的海妖。
又是一连串的水炮,吕孝廉一边腾转挪移,一边丹田运气,那还未来得及放下的烟杆顿时火光大作,点点火星在黑暗中越发耀眼。等烟草燃烧殆尽了,他将积蓄的烟雾尽数吐出,在海面上制造了一场大雾。
硝烟与烟草的气味,遮蔽了吕孝廉本身的味道,他就这么躲在烟雾中,闪避着虾妖的攻击。虾妖的水炮是有上限的,每当它射出十五发时,总要将钳子伸进海中吸水,时间不长,大概五次呼吸的时间。在没有吸满前,它不会攻击。
这个规律,吕孝廉在经受了数轮轰炸后发现了并总结了出来。又是一次换弹,而此刻他距离虾妖只有仅仅五步的距离。
五步、五息时间、要贯穿它的防御一击毙命。赌一把!
吕孝廉的手掌顿时变得炽热,虾妖也察觉到了环境中多了一丝不寻常的温度,就连吸水都变得有些焦急。只听它发出滋滋的奇怪声音,便有数十只海兽簇拥到它身边,一边保护着它,一边驱散着烟雾。
但吕孝廉显然不会给它这个机会,双手率先在那冰冷的海水上抚过,又是激起一阵更为浓厚的烟雾。他几乎是没有停留地,双腿下弓,借力爆足,如同一道炽热的利剑,直直刺向了虾妖的双眼。
正是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看着越来越近的吕孝廉,虾妖却是做出来一个极为人性化的表情——他在阴笑。距离充满还有三个呼吸的时间,它却突然抬起了当做炮管的钳子,正对来着眉心。
它是妖,不是那些低智的海族。从它第一次参战接触人类开始,它就明白什么叫做“见面留一手”的深刻道理。五息的时间不过是演给人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判断失误。
靠着这一手,它已经杀了七个人族修士了。
看着眼前的水炮,吕孝廉知道自己中计了,可是距离太近了,速度太快了,他避无可避。
拼了!死也要拉一个垫背!
危亡之际,不怕死的血性在这一刻全然爆发出来,本是双手前撑的冲锋姿势变成了一手遮目一手平撑。水炮毫无意外地击中了他前撑的手掌,热与水交汇的一瞬间,产生的烟雾却是鲜红的。
吕孝廉就这么失去了一只手,包括骨骼、肌肉、血液在内,在接触到水炮的那一刻都被打得粉碎。但他依旧保住了另一只手,并且拼死来到了虾妖跟前。
虾妖夜明珠一般的乌黑眼睛在看到那只灼烧着的手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恐惧的神光。它的尾巴回缩又弹起,想要借此远离这个断臂的人类,但吕孝廉哪里会让它得逞,比手更快一步的嘴死死咬住了麻绳般的虾须,誓要和它共进退。
咔——
诡异的轻响刺入了他的耳中。看着虾妖失而复得的阴笑,手中又没有传来预料中的坚硬,更是没有闻到熟悉的焦味,吕孝廉意识到他被骗了。只是这一次,没有机会给他拼死一搏了。
虾妖的额头弹出一根布满锯齿的小刺,不算长,也就一根匕首大小而已,通体乌黑,散发着丝丝腥味。它贯穿了吕孝廉的手掌,一滴即可要人性命的剧毒,在接触到一瞬间就灌入了近三个茶杯的量。
“你大爷的……”
感受着逐渐变得冰冷僵直的手指,吕孝廉知道自己输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骂道一句,将积压至今的怨恨全都倾诉了出来。
虾妖没心情听他啰嗦,钳子对准脑门,轰掉了他整个脑袋。一具无头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引来了无数海族前来蚕食。
虾妖没有阻止它的部从享受一顿大餐,在取出他的金丹后,便任其漂流在海上,供养给那些在它眼里算不上同类的海族。
一只柔软的腕足突然攀上了虾妖的铠甲,响起了一段连续而又奇怪的声响。
“辟谷辟谷。”(往东,那里有下一个猎物。)
“嘶嘶嘶——”(知道了。)
虾妖将金丹一口吞了下去,一个猛冲扎入海中,向着腕足所说的方向前进。无声无息,就连水的波纹都没有张开。
它身边跟着的是成百上千只各式海族,或担任前锋,或负责护卫,或保护后方。经过一顿久违的饱餐,这群灵智未开的海族们越发坚定地相信,跟着这个首领是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而在这一群浩浩荡荡的海族小队离开后,原先爆发过一场激烈战争的位置上,早已经没了任何痕迹。仅仅过了一刻钟而已,就已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当吕孝廉死前那随着海风洒向远方的血腥味被他所剩无几的同僚发现后,他才会久违地再一次出现在那人的回忆中,来彰显最后的存在感吧。
只是不知道如果所有戍边的修士都死在了战场之上,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他们呢?不说事迹,不说长相,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也好啊。
谁还会记得呢?
此时,再回望这惨烈的防线,像吕孝廉这样的修士到处都是,他们或已成了海族的口粮,或仍旧苦苦支撑……
所剩的修士不过仅有三百余位。每一个呼吸,都会有人在死。上一个是吕孝廉,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谁都有可能,都知道。
援军遥遥无期,敌人无休无止,面对千倍万倍甚至十万倍与己的敌人,能坚持至今,就已经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奇迹了。
谈话间,又有三个修士失去了生命……而死在他们手中的海族,总计七千六百三十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