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虎臣还想说什么,但莫秦萧显然没有心思听他去阐述远大的理想或者解释曾经遭受的苦难,白洁的手摸在他的额头,轻轻一推就让他陷入了昏迷,一滩烂泥般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地下适时地探出几根手臂粗细的树干枝桠,将韩虎臣团团包裹,缚成一个大茧,上面开满了朵朵桃花。一把短剑模样的符文在茧上显现,使它更加坚固几分,纵使是仙人,恐怕也要耗费些气力才能逃脱。
秦萧向着桃源与常思点了点头,抬起手摸了摸那个义无反顾奔向自己的女孩,笑着安慰着她。
看着这幅其乐融融的景象,落在后面的苏檀儿只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不由得有些嫉妒,但更多的还是惆怅忧伤。秦萧的目光扫过她,短暂地迟疑了一会儿,旋即又向她投去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常思刚想开口询问方才他那行云流水般的拳法是从何习来,就被一声盖过一声的咆哮给打断。似人非人的野兽在韩虎臣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彻底陷入了疯狂,越发猖獗地在街道上奔驰,它们的目标已经不限于活人,甚至于建筑,都在它们的蹂躏下化作粉尘。
后知后觉的莫秦萧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闯祸了,一双白玉手刚高举于头顶,又突然止住了。只见得她自言自语了几句,随后又是一脸愤恨,双目含怒地看向远方,冷冷哼了一声。
小白抬头看向他,目光疑惑而又担忧,他用微笑报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待安抚了小白,莫秦萧扭头看向桃源,问道:“姐,你会接生吗?”
桃源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宽心,不用着急。一股温和的灵力冲入体内经脉的各个角落,不仅将方才战斗时积压的疲惫与暗伤扫除殆尽,而且还顺带着开始修补失去的听觉与视力。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一切有我们呢。”恢复听力的那一刻,他听见的是常思那清冷而又熟悉的声音。感受着眼眶中的异物感,秦萧暂时还不能睁开眼睛,但他向着常思的方向,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韩虎臣他手下的士兵全都发狂了。现在城里只有一支城防军在救人,还不够。常思姐麻烦你去救那些幸存的百姓,苏檀儿去找老魏,然后麻烦去东海支援。桃源姐还有小白,我们去救那个孕妇。动作要快!”
没有任何质疑,常思秀口一吐,便是一股积蓄千百年的巍峨剑气,化作亿万刀兵,流光四溢,飞向城内的角角落落。苏檀儿随手借了一把剑,借势而起,御剑而行,赶赴太平无祟与阿依古丽所在之地。
秦萧感受着铺天盖地的剑气,耳边剑啸不决,微微一怔,赶忙叮嘱补充道:“姐,那些士兵只是被夺了心智,失去了过往的一切,模糊了未来的道路,只记得当下的杀戮。他们连生灵都算不得了,还有得救吗?”
常思摇了摇头。
“这样啊……走吧。”
“走吧!”
见状他也不再啰嗦,向着先前的方向再度赶去,小白、桃源和常思三人紧跟其后。这一次,一路畅通,再无阻隔。
侥幸活下来的少年,抱着一具早已冰冷的面目全非的尸体,闭嘴哽咽着。他不敢放声哭泣,生怕自己的嚎哭声,把不远处伏地已久的巨兽给惊醒。
即使它早就死了,被折断了四肢,又被掏空了心脏。死得不能再死了。
周遭废墟一片,却不是被战斗波及的。那场战斗并不激烈,只是一个濒死男人的回光返照,一个心死之人的临终一搏。少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却为了少年失去了生命。
这让他如何能够安心?只得握住他断气前交给自己的帛布,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上面的字。
“望君不负百姓,望君不负己心……不负百姓!不负己心……呜呜……”
断断续续的读书声,夹杂着连续不断的呜咽,在黑夜中格外扎耳。少年没有想着去躲藏,他只想好好守护好恩人的遗骸。
他自方才有了执念。
“小朋友,你还好吧?”
人丁凋零的东海城,任何一个幸存者都弥足珍贵比起满身是血的秦萧,显然是小白更有亲和力。少年的哭声吸引了莫秦萧几人,他们降落在少年身边,关切地问道。
少年只是死死抱着余清风的尸体,不肯撒手,不肯回答。感受着空气中残存的奇特气息,又看向那遗体中空空如也的胸膛,常思与桃源已然明了。
“留取丹心照汗青。山水书院的搏杀技,以燃烧自己的心血,换取最后的力量,可一旦用了,必死无疑。因为没有门槛,所以几乎人人都能学会,但有胆子用这招的人,寥寥无几。”
“是条汉子。用书院的那群人的说法,他是个真君子。”
小白想要安慰一下少年,一边把尸体从他怀里抱出来,一边用温和的神识,抚慰着那紧绷的心弦。少年感到怀中的恩人再一次离他而去,嘶吼着阻止了小白。小白被他的反应吓到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莫秦萧。
那新生的漆黑双眸中闪过一丝晦暗的灵光,他已然知晓了两人作为生灵的一切。
一个牢记过去的苦难,期待未来的归隐,却忽略了当下的职责。所幸在最后时刻,明悟了一切,为了救人慷慨赴死,也算诠释了当下所为。只可惜死了,不然未来必然有所成就。
另一个则将过去的苦痛刻骨铭心,将现在的愧疚化为执念,却忽略了未来的方向。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能想到的,他都践行了,这是一个普通的人该有的反应。只是他心智尚小浅,年龄尚小,经受的打击有点太大,暂时走不出来了。
莫秦萧轻叹一声,安慰了小白两声,伸出一指被白玉晕染,一点白光在指尖凝聚,轻轻点在了少年的额头。少年的神情从悲伤、焦虑到茫然,最后归于平静。他仍旧死死抱着余清风的尸体,却已无先前的癫狂。
看着眼前的一群人,少年轻声道:“谢谢。”
“不用谢,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再将他好好安葬吧。现在你先去避难要紧。”
“嗯。”少年点了点头,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瘦小的身躯背起了余清风,即使脊梁早已压弯,仍旧倔强地不肯倒下。
常思手指一挥,一柄床铺大小的飞剑凭空而现,载着他们就往城外的安全地带飞去。登上飞剑的前一刻,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莫秦萧说道:“大哥哥,我之前看见了一个阿姨好像怀孕,你们能不能……”
那声请求没有说出口,他不敢去劳烦眼前这群堪称仙人的存在。但秦萧还是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少年大喜,最后一件心事也落了地,如释重负地背着尸体离开了。
纵然常思三人心中有万般疑惑,对秦萧层出不穷的手段感到万分好奇,但都忍住没有问出声。莫秦萧按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继续前行。先行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笑着说道:“等把人救下了,我会解释一切的。”
她们只是微笑,随后紧跟其后,没有对他产生一丝猜忌。
另一边,少年感受着呼啸而过的疾风,硬撑着的面孔早已泪流满面,他一边抹去好似永无止境的泪水,一点低声承诺道:
“叔叔,你放心。无论多少年,我都会坚持下去的,一定会帮你找到的……”
这一承诺,就引发出了一个延续近五十年的寻恩归宗的故事。一个九州闻名的老人,仅凭借双腿走遍了五州,只为寻找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恩人的过去,送还那一张早已泛黄的丝帛。
当花甲之年的他终于在临淮的烟花地,找到了那个以贞洁与不幸而着称的舞娘时,满怀欣喜地见到的只是一座荒凉的坟冢,以及一叠十九丈,道满相思的帛布。帛布的一角被撤下,与那保留的五十年的丝帛,契合地犹如一物。
而之后的故事,就鲜为人知了……
未来的故事尚未发生,现在的灾难尚未终结。
钱琳之已经不知道是第几道阵痛了,她的体力已经完全耗尽了。其实早在第三次阵痛时,她就已经精疲力尽了。汗水浸透了她层层的衣衫,与土灰混合在一起,污了她的身子。但她仍倔强地抬起下半身,不让那生的通道染到一丝污垢。
她不知道坚持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个雕像,由内而外地产生裂缝,若不是她始终提着一口气,早就碎裂了。
但现在,这强提的一口气也已经快耗尽了。钱琳之的眸子有点溃散了,她有些看不清头顶昏暗的天空了。
她想喝水,她想吃东西,她想休息一会儿……
只是一小会就行。这样,她才能看到自己孩子的出生……
她的眸子散了,她的温度在逐渐退去,苍白渗血的嘴唇不再呢喃,唯有那高耸如拱桥的身体至今没有落下。
“孩子……对不……起……”
她要睡着了。
“秦萧!姐姐!快点!她快不行了!”
当挡住天幕的半块横梁被挪开之时,没有被乌云遮掩的月色将它的温柔尽数倾泻在这位母亲身上。她的眸子散了,可眼神中还有光。小白扶住她逐渐发凉的身躯,感受着她一次比一次弱的呼吸,急迫地呼唤着桃源。
桃粉色的光幕以钱琳之的身体为中心张开,隔绝了一切污垢与看不见的浊物,构建出一个真正的无浊世界。本是长裙的桃源换上一件贴身的白色袍子,一指生机打入她的眉心与心头,将她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重获新生的钱琳之看着眼前两个绝色女子,有些茫然。但肚子中传来的疼痛恰时地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钱琳之抬起逐渐回温的手,水灵的眼中满是乞求。
“放心,一切有我。”
桃源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源源不断地将磅礴的生命力注入她的体内。钱琳之在她的指引下,逐渐放宽了心。
对于这个坚强的母亲来说,亲眼看着孩子出生比什么都重要。桃源医者仁心,她怎么看不出,钱琳之已经半边身子入了棺材,若非她心中有执念,早就一命呜呼了。
桃源能做的,只有尽自己一切的能力保住这个孩子。易如翻掌,却又难如登天。她一掌抚在钱琳之的小腹,将那苦痛尽数散去,又缓缓向下顺着,引导孩子尽快降生。
这对她来说算不得难,但汗水仍然从她额头上冒出。小白在一旁打着下手,一会儿帮桃源擦汗,一会儿帮钱琳之抹去血污。
结界之外,常思与秦萧并肩站着,看着里面的一切,心焦又舒心。秦萧好奇问道:“为什么桃源姐不直接把孩子取出来?做不到吗?”
“轻而易举。但对于孩子来说最好不要那么做。”
“为什么?”
常思耐心解释道:“八苦于人各异,唯有生之苦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只有品得八苦,八苦受身,方才算得上历劫圆满。等死后再入轮回,便能得到一次更好的转生,才能不去受那八苦。对于人来说,每经历一苦,就能完满心智,大彻大悟。”
“可吃苦也不是必要的。对于那个母亲来说,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
“可天道却是公平的。对于一个人来说,一辈子受的苦是有定额的,无非是有的人多有的人少罢了。你出生时没有经历过生之苦,那往后七苦就会更加频繁。与其未来多受苦,不如当下在他灵智未开的时候把苦给受了。懂得越多,苦就越难受啊……”
“呵呵!好一个公平!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话本小说里总会把人间当做神仙妖精的受苦地了。人间苦啊!”
“是啊,人间苦啊……”
一阵长久的沉默,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常思看着那拼死努力的母亲,想到那个有母亲爱的孩子,忍不住连连看向秦萧。到底是怎么样的父母,在经历了十月怀胎的苦痛之后,还舍得将眼前的孩子丢弃的啊?
莫秦萧在想的则是另一件事——他在看一个生灵的诞生。
母亲,缅怀过去十月怀胎的期待与憧憬,忍受着如今一朝分娩的苦痛,只为一个孩子未来百年的人生。这一刻,过去、现在、未来皆明了,每一个母亲都在分娩之时,值得一句圣人。
孩子,尚未出生的生命,灵智未开的生命。在离开母亲的腹中之前,他甚至算不得生灵。可莫秦萧从他身上,感到了他为当下的出生而做出的努力,以及为了未来的生存而产生的执念。
他已然是个完整的生灵了。
那么?生灵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刻,时间仿佛暂停了。常思着急地想要拔剑,却被凝滞在拔剑的那一瞬间;一滴汗水落下,停在了半空,桃源向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仍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小白的目光没有从钱琳之的身上挪开,同样忙碌着。
世界安静了,没有厮杀、没有喧闹、没有潮起潮落,没有爆炸轰鸣。只留下一个得出答案的莫秦萧,依旧一个空灵、宏伟、威严、随和……
不,一切的字眼都不能形容秦萧听到的那个声音,但一切的字眼又都能来形容。祂俯视着、平视着、仰视着、环视着他。他看不见祂的存在,可祂却是无处不在。祂在呼吸,祂在起伏,祂情感丰富,祂无情无义,祂如母亲一般温柔,祂如父亲一般威严。
祂到底是谁?
不言而喻。
世界的一切,都在询问一个问题,花开的是写满问题的瓣蕊,雨落下是发出问题的滴答,鸟飞过是留下问题的痕迹。秦萧抬头,看见的是写下问题的稿纸。
生灵是什么?
稿纸之上,已经有两个答案了。
第一个答案写着六个字——有生者,存灵智。
第二个答案写着八个字——一切存有尊严之物。
留下一道空行,等待着莫秦萧的答案。
他没有着急写下自己的答案,反而向无人处,向着那最是伟大的存在问道:“这个才是真正的考验对吧?”
是。
“那先前的那个算什么?”
奖励与测试。
“测试我能不能运用生灵无我的能力,测试我能不能从繁杂的心声中找寻最重要的存在。奖励我更为高深地运用生灵的力量,不仅局限于生灵,甚至于死去的、留下痕迹的生灵。是吗?”
是。
“包括东海之乱,包括那个母亲的分娩,包括其余的一切,都是你在操纵?”
是,又不是。
“我不喜欢谜语人。”
我不在乎。
“你应该在乎。”秦萧抬头冷笑,伸出一指点在身前,空间荡起涟漪,时间泛起波澜。一切的纹路汇成一个身影,一个人形的身影,莫秦萧看着祂,面带微笑却又冰冷地说道:“天道,为什么是我?”
没有选择的理由。
“这也是个理由。”
祂不再言语,秦萧也不再多说。他看向那无处不在,又始终悬浮在自己面前的稿纸,咬破了指尖,流出无色的血液,写下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过去、现在、未来。凡悟一者,可称有灵;两者,可称生灵;三者,超凡脱俗。
这是最长的一串答案。比之其余两者都要长,囊括的范围也更加宽广。
祂看着眼前写下答案的稿纸,主动提出了问题。
为什么?
“关我啥事,自己想去。你不是天道嘛,有本事搞出这么多事,没本事自己想答案?”
莫秦萧不屑地扯眼皮做了一个鬼脸,嘲笑着天道自以为是的一切。他在报复,报复那所谓的“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的态度。
祂同样一愣,是真的愣住了,一切都再一次凝滞。“看着”眼前嗤笑的少年,祂看见了那个同样在嗤笑的异邦人,看见了那个受尽苦难的普通人。祂看见了那个在不知多少年前,亦或者不知多少年后,仍在开怀大笑的人。
“你们这一支,真的是随心所欲啊。逍遥……好一个逍遥。第三代逍遥,能完成你们没有达成的使命吗?”
直到时间再一次重启,直到空间再一次流动,一切才重归正常。天道消失了,禁锢自然也不见了。
常思拔剑的手松了下来,她看向那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一切如初。
“哇——”
一声尖锐而又嘹亮的哭喊,宣誓了新生命的诞生。满身血污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用哭声去宣告一切的存在。
万般寂静,唯有这哭声存在;万般存在,没有比这哭声更有意义。
“平安。”
桃源和小白如释重负,笑着回头看去。看着那毫无改变的人,露出了最为由衷的微笑。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莫秦萧。短暂的沉默后,他报以最开心、最和煦的笑容。一如平常
天要下雨了。
他看着相拥在一起的母亲与孩子,看着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宁静与安详。看着常思止不住的笑意,看着桃源如释重负的神情,看着小白邀功般的狂喜……
他的视线投向远方,看见了许多。
不远处曾经是一间油纸伞店,秦萧他走到伞店的废墟之上,挑出两把尚算完整的伞——一把大红,喜庆,一把洁白,安详。
大红的伞被撑开,挡在了他们二人的头顶。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滴答的雨声是最好的摇篮曲,哄着疲惫的两人入睡。
秦萧撑起白色的伞,白发又一次代替了乌黑的长发,为他的背影平添了几分哀伤与神秘。
“小白。”
“嗯?”
“如果未来我们在一起了,你会想要孩子吗?”
“啊?!”
面对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小白的脸肉眼可见地升起一片红晕,染透了整个脸颊。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莫秦萧,欣喜、羞涩……以至于忘记了回答。
秦萧笑了,那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开怀大笑。他缓步走到小白身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找一天好好玩一场,就我们两个。现在,我要去终结这一切了。”
“对了,你相信我吗?”
“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