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仙复苏了。
没有预料中的百转千回,没有想象中的曲折婉转,在不止一位仙人的助力下,他的复活显得那样的顺理成章。
即使姬白猿以性命为赌注拖死了黎甲,即使芥弥一早就将碣石尊拉离战场,即使东方七宿以及四方修士们鼎力相助,即使东海修士付出了近乎全军覆没的代价。
能怪得了谁呢?
怪常思和桃源没能出手制止吗?可如果她们俩能出手了,为了秦萧的安危会不出手?天道在阻止两人出手,只为了给莫秦萧一个考验。
怪东苍仙人没能赶来吗?可如果他不去处理那些虎视眈眈的暗中威胁,万一到时候发展成两方仙人的死战,影响与破坏又要深远许多。
怪一早到来的三人没有阻止贪仙?可如果没有他们为东海之上的死者保留了一线转机,未来又该如何?
仙人仙人,成仙之前他们先是人,是人就会有顾忌,就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他们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了,仍旧没能阻止嗔仙的复活。
寂静,在他复活后,整个东海只有他信徒与扈从的狂欢,以及大海因沸腾而不断响起的翻滚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在那声响彻九州的宣告发出后,没有一个人做出回应,惊慌与愤恨在心中滋生,狂与悲在交织。
东海之外,有人狂吼,有人悲嚎,有人割喉自尽,有人悬梁自缢。
东海之内,落针可闻,他物不存,有人屏息凝视,有人绝望晕厥。
西域。
幻剑仙子舞清影在听到这一声直面她而来的挑衅后,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太清游。不见得她有多愤怒,也不见得有多激动。她只是轻划剑尖,一瞬千万,随后脚下的法阵就不堪重负,支离破碎。
以三位陆仙级妖仙为代价设下的法阵,自运转起也只困住了她一刻钟而已。可就是这一刻钟,足以让这三位已死的陆仙大妖吹嘘一番了。
阵法之外,拙剑仙古绰的神情也算不得好看,两人相视点头,古绰剑指前方,对着那外形凶悍的妖兽喝到:“可敢天外一战?”
“奉陪到底。”
四光腾空,破霄而去。无边寰宇,有剑仙战妖仙。
太安。
杨詹睿终究不能像先前那般淡定了。听着太安城内接踵而起的哀嚎与怒吼,他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再假寐,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出了寝宫。身后跟着那个以国为名的太监,捧着一双藕丝金缕缠龙靴,亦步亦趋。
手握那九州之上最是尊贵的物件,龙瞳轻闪,龙首微抬,九龙交相,腾于太安。无上威压挤兑着嗔王怒火,以皇威挑战悲怒。两股力量在太安这块狭小之地搏杀,无辜的百姓或跪或悲,或恐或怒,犹如失心疯。
“乾,现在能召集的仙人有多少?”
“三位。青冥子、老天师以及……”
“传召老天师,枕戈以待!速速将青冥子唤来,守在徐州边境。”
“是!”
乾消失在原地,杨詹睿手握玉玺,抬头看天,喃喃自语:“不应该啊……不应该啊……仙人之力当真恐怖如斯?”
就在他为自己的荒唐决定而懊恼不已时,已有一道流光划破太安的夜,向着东海疾驰而去。
“澹台大姐头,东海都乱成那样了,我去凑个热闹行不行?也顺带帮衬一下咱们家的小家伙们。”
“别动。有你在的地方都没好事,老老实实呆在太安,查一查有没有嗔贪埋的暗子,都给我拔了。东海那边唐大哥去了,珠络妹子也在赶,你就别去添乱了。”
“哦……”
九州由于嗔仙的复活而难免陷入了或大或小的动乱之中,宛如平静的湖面被一颗巨石砸破,荡起涟漪的同时,殊不知承载流水的容器已然破了一个洞。所幸万股急流之内仍有几个庞然大物,做那中流砥柱,不动如山。
扬州,同样东接汪洋,同样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但和徐州比起来,却又算得上平静——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可在那欢喜人间,仍旧有人在寻欢作乐,在夜夜笙歌,全然没有危机降临前的恐慌感。与之相对的,书海城的读书人们几乎各个提笔以待,就等一声令下,赶赴东海驰援。
合欢宗中本该属于宗主的软榻,此刻却被一手一只大鸡腿的紫鸿给占了。握着跟脑袋差不多大小的鸡腿,紫鸿大大咧咧地躺着,一边啃一下,啃得满嘴流油,啃得不亦乐乎。
一旁立着个面着红纱的女子,傲人的身姿藏在繁琐厚实的衣物之下,仍然遮不住在举手投足间展露的些许风情。她满脸慈爱地看着大快朵颐的紫鸿,时不时掏出一方名贵的绣荷丝巾,为她擦拭油污。
听着传入内殿的叫嚣,紫鸿的眉头轻挑,将手中的鸡腿扔到一旁,胡乱地抹了一把嘴角,从软榻之上跳了下来,“哎呦呵,还是跑出来了。香姐,我去帮忙了啊!秦萧等着我呢!这几天打扰了。”
被唤作香姐的女子摸了摸紫鸿的脑袋,替她擦去嘴角的油渍,浅笑道:“我跟你一起去。”
“啊?不好吧?”紫鸿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有点尴尬。眼前之人的身份稍稍有点特殊,她虽然她和常思几人的关系都还不错,但和莫凡却是有些不清不楚,如果她先入为主地见到了秦萧,她会怎么想?秦萧又会怎么想?
紫鸿实在是不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眯起的眸子只是扫过就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香姐苦笑几声,一指弹在她的额头,“在你眼中,我难不成是那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妒妇不成?徐州沦陷,我扬州唇亡齿寒,这里有书院守着,我也放心,不如直奔东海去支援,比起那些臭读书的,我不是显得自由很多吗?”
“可是如果去的仙人太多,不是会……”
“所以我会藏起来,在暗中托底,不会轻易参战的。除非九州方面凑不齐应战的仙人,我才会出手,否则我只会负责保护秦萧和苏檀儿。这下我能去了吗?”
紫鸿撑起脑袋仔细斟酌了一番,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在寻求了常思和桃源的意见后,便也答应了下来。
“好!走吧香姐,不过常思姐刚刚和我说,现在参与进来的仙人有些多,牵扯的也多。不仅是我,就连常思姐和桃源姐都不能随便动手了,香姐你可不要冲动行事啊。”
“知道了,你当我是你吗?我有分寸的。”
“嗯,那出发吧!”
紫鸿一马当先,冲在了前面,香姐跟在她身后,眼含期待。
新民,你的孩子如今到底是一副怎样的模样?那么多年没见了,他还会记得我吗?
……
越来越多的势力与角色被牵扯进了东海的局势之中,为这把燃烧着的熊熊烈火,增添了一勺又一勺的热油。截至目前,已经有超过了十位的仙人,或明或暗地现身东海。更不要提千万里之外,那些持棋以待的存在。
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一个暗处的仙人轻举妄动,他们也同样有所顾忌。
任何一个仙人全力施展,对于鸿蒙界来说都是一场灾难,仙人一怒,横尸何止万万?所以为了防止波及全界的灾难发生,也为了保存珍稀的仙人战力,鸿蒙在无序的主旋律中,萌生了一条最为明显的准则——均衡。
仙对仙,凡对凡。一对一,群对群。
很粗俗的道理,却也很好懂。
如今撇去那些藏着不动的存在,明面上站出来和九州作对的只有三位仙人——贪仙裘不厌、碣石尊以及没有名字被人唤作疯修罗的嗔王。
那九州方面也只能出三个仙人。除去用天潢贵胄隐藏身份的芥弥,还能有两位仙人出战。在决定是哪两位仙人出战前,没有人能拖住贪嗔两人进军九州的脚步。
以凡对仙,无异于寻死。
九州在等,在等仙人的到来,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即将到来的仙人身上。这场战斗,注定将要以仙战为高潮,以仙战为终结。
可除去寥寥几人外,没人意识到这场灾难的真正主角,是一个仅有筑基的青年。
“前辈,这副躯体是你的吧?”
“嗯。”
“你想怎么办?”
“抢回来,然后我一打二,揍死他们。”
“抢得回来?打得过?”
“这不有你嘛,嘻嘻。”
“唉。你倒是乐观。”
“可不是嘛!有你姐姐在,我怕啥?”
“别人都是晚辈抱前辈大腿,你倒好,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前辈抱我姐大腿,要脸不?!”
“不要!”
面无表情的莫秦萧嘴角抽了几下,站在距离两大仙人不过半里的地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圆满了生灵无我,在进入无我状态后,居然连仙人都没能发现得了他,这是秦萧没有意识到的。也得亏这一手,加上单之禅的辅佐,他不仅躲过了贪仙的封印,还能堂而皇之地站在最近的地方观战,在此商量对策。
从面孔之上看不出一丝感情的秦萧,看向那吸收着天地间的灵力来恢复力量的嗔仙,看向那始终面带微笑看不真切的贪仙,他突然想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又扭头看向单之禅的那道虚影,冷冷问道:
“前辈,问你一件事。从刚才到现在,你是不是影响了我的心智?”
单之禅毫不掩饰地承认道:“对啊。你发现了?”
“嗯,所以我才会在那个孩子出生后,突然想到去解决一切。所以我才会直面贪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这都是受到了你的影响?”
“没错。”单之禅本想自夸几句,突然觉察到秦萧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久违地有些慌张,不安地问道:“你很介意吗?”
“唉。”秦萧幽幽叹了一口气,称不上失望,也称不上生气,他只是很平常地在叙述自己的心情:“算不上介意,只是觉得前辈你走了一步昏棋。你放出嗔仙是为了夺回自己的肉身,可你想过没有,这会有多大的后果?会生灵涂炭的。”
“我有把握,我能夺回身体的,到时候我就有能力阻止……”
“万一没有夺回来呢?后果你想过没有?你会死的,很多人会死的。”秦萧看着她,面露悲容,“前辈,你太托大了,会死很多人的。我死了不可怕,我毕竟只是孤家寡人,可小白怎么办?老魏怎么办?古丽怎么办?我几个姐姐怎么办?还有千千万万的士兵、修士、百姓,他们又要怎么办?”
“……”
单之禅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如今的她不过一缕残魂,哪来的把握从仙人手里抢回属于自己的肉身呢?靠着那点若有若无的联系?还是靠着一脉同流的关系?
在仙人面前讨论这个,是不是有点可笑了?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鲁莽?怎么会如此傲慢托大?”
她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秦萧。白色的虚影在闪烁、在动荡,她的内心泛起了无尽的波澜,甚至影响到了这缕残魂的稳定。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出现这样的想法,这不像她,更像是……
就在她陷入沉思,内心动摇之际,无我状态下的秦萧敏锐地发现了一丝端倪,找到了一丝不属于单之禅的肮脏气味。那是根植于灵魂的气息,一股贪婪与癫狂混合的恶心气味。
“退散。”
一掌抵在额头,一式僧敲古钟,莫秦萧可一点怜香惜玉的想法都没有,先是用力摇晃了几下单之禅的脑袋,见摇晃不出那怪异的异样感,当机立断地换了一个方式,用双手握住她的脑袋,狠狠来了一记飞膝撞。
这一下果然有效,一个身披白纱的虚影被这一击打出了单之禅的体内,那副模样正是贪仙裘不厌。单之禅显然是被这一下给打懵了,摸着不存在的鼻血,揉着有些发晕的脑袋,呆呆地看着莫秦萧。
看着眼前那跗骨之疽般的残魂还想融入单之禅体内,秦萧抬起一指,唤出一个似猪又似象的生物,眯起的眼睛见到残魂的一瞬间立马长大,迫不及待地将它囫囵吞下。
“那是什么……”
单之禅话还没说完,一道不起眼的射线已然逼近秦萧胸膛。裘不厌还是扯着一张似笑非笑的和蔼表情,可抬起的指尖说明了一切。
面对这看似平凡的一击,只有直面之人才能感觉到有多大的危险。莫秦萧知道自己躲不过,一边唤出一张褐色龟甲,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姐!”
一道剑光比射线更快,抵在了秦萧身前。在一阵尖锐的暴鸣声后,即使有着飞剑的保护,秦萧仍被击退数百里,正巧落入了海族大军的包围圈之中。看着胸口残存的金光在不断蚕食自己的心脏,血管已经逐渐向着黄金转变,他知道时间来不及了。
看着被深陷囹圄的秦萧,还入了贪仙的法眼,常思在岸边横斩一剑,直接撕裂了两者之间长达千里的空间隔阂,将他一把拉了回来。但裘不厌的攻击如影而至,几乎是他落地的一瞬间,一只黄金佛手就已出现在沿海上空,遮天蔽日,如天将陨。
将秦萧一把塞到桃源身边,心中已有愠怒的常思回身斩出一剑。你有遮天手,我有开天剑。仅是一剑,撕开了天幕,斩断了整只佛手,化作金雨纷纷落下。
佛手之后还有后招,只见渺小白发女子一拳砸下,碎裂阵阵,空间被折叠、被压缩、被击碎,在那一双玉手中化作最危险的武器,东海城与天空的距离在不断拉近,天幕没有崩塌,那是来自空间的全面的碾压。
“撑!”
姗姗来迟的紫鸿一手承天,一手托地,身形极具增长,紫色长发的少女立于秦萧身前,紫金的法相顶天立地,硬是将被挤压的空间给撑了回去。
“姐,三息,行不行?”
“好。”
莫秦萧扭头看向仍是有些发懵的单之禅,看着她茫然若失的样子,直接给了她一耳光。
啪——
“清醒了吗?”
“啊?嗯。”
“既然嗔仙占据了你的肉身,贪仙肯定也拿走了什么!现在告诉我,那个传言中被封印的痴仙又是什么?是你还是你的后手?”
无我状态下的秦萧,绝对的理智让他得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由此抓住了一个很奇怪的关注点。
既然六煞之乱后三垢鬼仙接连被封印,那么明明是男性的嗔仙又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的?贪仙他身上那股明显不属于他的气息又是哪里来的?最重要的是,被封印的痴仙又是什么?
单之禅犹如醍醐灌顶,当即一拍手掌,恍然大悟道:“对了!魂魄!我完整的魂魄以被封印的形式保护了起来!就在豫州弘农郡!”
“明白了!紫鸿,听到了没!”
“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