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除了东海之外的每一个动荡之地,都在暗自萌发。北地、西域、南疆、扬青两州,甚至于京城太安。
新一天的曙光照亮了这座九州绝顶的繁华都市,黑夜的阴霾被一扫而光,展现在太安居民面前的,是满地死尸。
自焚的、自缢的、互殴的、溺死的、撑死的、砍死的、死大街上的、死家门口的、死床上的……比比皆是。
粗略地俯瞰整座城市,至少有三万人,死在了昨夜那场来自东海的余波之中。他们或许是谁的妻子,或许是谁的丈夫,或许是某位声名显赫的高官,或许是无人问津的乞丐。
都一样,反正都是尸体罢了。
任凭他们生前如何重要,生前如此显赫,又或者是多么卑微,死后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坟冢或大或小的区别罢了。乞丐与那些孤身在京的人,或许会被合葬在荒野中,那些条件好些的,则有机会入住坟冢。
除此以外,并无不同。
三万人,大概是一座乡镇、一间较大村庄的全部人口了,很难想象放在其他地方,一夜时间死了那么多人,会引发怎么样的轰动。但这里是太安,放在这座城市里,仍旧是九牛一毛。
今天三万人没了,或许明天就会涌入四万人。京州四城就是这样的,永远不缺怀抱一颗赤子心,来此寻求机遇的人。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是如此。
要不然怎么说,“居京城,大不易”呢!真以为这里的不易单指物价的高昂吗?每日与生死为伴,每日与机遇擦肩而过,才是京州的常态。
早在天明之前,皇上就已经下达了禁足令。在卯时前,全城居民一律不得出门。为此,早在动乱尚未结束时,就有宫中来的特使,将附带法术的皇榜给张贴到了城中大小角落,遏制着百姓的出行。
一来是为了治安以及百姓的安危考虑,这二来嘛,便是为了方便焚化房的人回收尸体了。
在太安城较偏僻的地方都设有一间黑漆漆的院子,院子不算大,四合样式,除去正堂外,左右两处都当做宿舍,供人居住。漆黑肃穆的装饰风格惹人注意,除此以外这黑院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几乎从不间断的从正堂屋顶冒出的浓烟了。
在寸土寸金的太安有那么大魄力设下那么多装修风格如此一致的屋舍的,也只有大乾朝廷一家了。而这院子,便是下属于市政司的焚化房,每间院子里大约有四队八名焚化工,还有一个负责看守炉子的“匠人”。
他们的职责也只有一件事——回收尸体,烧成骨灰,然后埋在城外的乱葬岗。
正因为这个工作的特殊性,焚化房的位置才会如此偏僻,住在这些院子周围的居民对其也极为忌讳。每当看到那些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麻木无神的双眼,推着一辆板车出行的人,百姓们总会退避三舍。
今天,错落布置在太安城内近两百余间焚化房,都在同一时间出动了。他们或推着板车,或带着箩筐,或背着钳子与铲子,沿着街道,开始回收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的尸体。
或许是长久以来与尸体打交道,内心早已麻木的缘故,修罗与裘不厌泄露出的能影响人心神的气息,居然并没有对他们造成多少作用。焚化工竟成了全太安唯一没有伤亡的群体。
而现在,为了应对数量如此庞大的尸体,这一次就连匠人都离开了本该相伴一生的火炉,带上工具外出了。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用刻意寻找,随便走走就能发现不少尸体。就在这个寻找尸体不比寻找食肆难多少的情况下,彼此之间三人组队,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工作。
标记尸体、回收尸体、运回去。
仅此而已。
分析死法以及判定身份等其他事宜,会有别的部门来负责,和焚化房关系不大。他们最多在刑侦司的人来之前,充当一下临时的停尸房。今天,他们甚至可以忽略第一步,只要负责回收与焚化的事情就可以了。
作为太安最让人忌讳的职业之一,几乎没有人会愿意报名加入其中。但它的工作又是必不可少的,所以焚化工多是一些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或者那些老无所依的孤寡老人。有时候捡到被遗弃的孤儿,往往会送到焚化房来混一口饭吃。
做这些工作虽说晦气了点,但总比死了好。更何况焚化房的工作薪酬并不算低,认真工作个十年也够在太安买间小房子了。
柳瘦猴就是一个被收养在焚化房的孤儿,年仅十八岁的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焚化工了。据捡回他的焚化工老范所说,他是去烟花巷给某个歌妓收尸时发现他的。
老范负责的区域刚好包括了烟花巷的后半部分,那里是各种咸肉庄子、香水铺子所在的地方,质量比不上前半条巷子不说,接待的客人也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死个人实在是稀疏平常。
在那种地方,客人下手重了害死了个姑娘,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在他们圈子里替不同的人收尸都是有代称的,小孩是碗,姑娘是瓶子,男的是缸,老人就是瓦片。老范以前很喜欢去收瓶子,碍于职业,年近五十了他还是一个老光棍。别说姑娘了,就算是咸肉庄子都不怎么欢迎他们。即使他不缺钱,奈何姑娘不肯来也没有办法。
所以只好趁着工作的时候,摸一摸小手,揉一揉小脚,以缓解一下内心的躁动。冷的总比一个空荡荡的竹夫人要好上太多了。这样的事在他们圈子里不算罕见,甚至是稀疏平常。也不会有什么人多说什么。
老范喜欢扛着瓶子往回走时,放慢些脚步。这样他就可以多摸一摸,感受着背上的柔软,他会觉得无比舒畅。但同僚都笑老范是个胆小的人,因为他做到这一步就不敢再深入了。老范也不反驳,总是呲着个大牙傻乐。
没有人觉得奇怪,毕竟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不变奇怪,就要变疯。
柳瘦猴是在老范一次捡瓶子时找到的。记得那年是个冬天,当时他要去捡的瓶子,是庄子不要了的,被发现时已经泡在河里大半个晚上,早就烂了。看着那“水灵灵”的一堆白肉,老范连碰的兴趣都没有,推着一辆车,将要运回去。
也就在那时候,他发现了被扔在垃圾堆里,身上还带着羊膜的一个小男孩。
发现他时已经快死了。已经习惯和尸体打交道的老范不知怎么的,将他带上推车,一起带回了院子。院子里没有生气,只有死人。几个大老粗看着这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后一合计,凑了点钱,打算养活这个孩子,也算给他们这点院子添个新。
老范作为捡到他的人,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姓柳是因为发现他的垃圾堆边上,就是一家名叫柳下铺的庄子。至于叫瘦猴,则是因为捡来时的他瘦得和小猴子似的,加上贱名好养活,也就这么定下了。
柳瘦猴自小跟着一群伯伯爷爷去回收尸体,早就已经轻车熟路了。年仅十八岁的他,心智已经成熟到难以相信的境界了。他推着板车,沿着一条大街缓缓前进,绑在车把上的铃铛琳琳作响,向居民宣告他们的到来。
车上绑铃铛,手上系红绳,既是规矩,也是传统,是不能忘的。
“八、九、十。算上这个,齐了,先回去交差吧。”
一边将这条道路上最后一个瓦片收起来,一边清点着推车上的收获,柳瘦猴满意地点了点头,推着车向最近的焚化房赶去。
“算上这四具那一共是十一具,大的一百,小的五十,老的五十,那应该是有小七百了。要拿来做什么好呢?”
昨日城中的动乱丝毫没有影响到柳瘦猴,或者说他早就习以为常。光是盘算着今天这场加急的任务能给他带来的收益,他就已经开心到彻夜难眠了。路过一个拐角,他碰到了一个同僚,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算作打了招呼。
两人并肩走着,后来的瞥了一眼柳瘦猴身后的推车问道:“瘦猴,收获怎么样?”
“十一个。再干一波今天就收工了。老王你呢?”
“二十八。干满四十下工,钱今天现发,晚上去珍宝斋喝酒。”老王一指腰间鼓鼓囊囊的钱兜,透过厚厚的口罩瘦猴都能看得出他得意的笑。和他这个成人相比,柳瘦猴的力量还是太小了,搬不了那么多。
正当柳瘦猴有些失落之时,老王突然凑近了些,两个车轱辘都快撞上了。柳瘦猴会意,贴过耳朵听他耳语。
“瘦猴,有瓶子吗?”
“有啊,你啥样的?”
“葫芦瓶有没有?”
“巧了,有一个。咋地,你要?”
“泄泄火,你懂的。”
“规矩都懂?”
“懂的懂的,两个缸子换一个葫芦瓶,怎么样?”
“再加两个碗,不然免谈。”
“嘿!你小子够黑啊!这都够换两个鸡腿瓶了!”
“你懂啥!你知道我在哪里捡到这个葫芦瓶的吗?月下桥!那里是什么地方不要我多少了吧?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虽然数量多,但质量参差不齐的,你看看,这几个瓶子没一个好的,不是把自己抠得浑身是血就是被别人砍了,这样的你下得去手?我那个葫芦瓶可不得了!你知道她怎么没的吗?”
“怎么没的?”
“马上风!爽死的!和一个老瓦片死在一起的,我分开他们的时候,还带水儿呢!”
“我去!”听到这儿,老王忍不住爆了粗口,看着柳瘦猴的神情也变得炽热了起来。但两个缸子和两个碗的价格还是稍稍贵了些,要知道碗和瓦片虽然回收便宜,但里面的油水可不少,毕竟尊老爱幼可是美德。能不能赚一笔,就看做父母子女的,有没有良心了。
纠结了好一会儿,眼看快到焚化房门口了,柳瘦猴欲擒故纵地加快了脚步,嘴里还喊着:“唉,可惜了。我是不好这口啊,不过我就得隔壁老罗好像中意这个葫芦瓶挺久了,之前看见脸后还愿意拿三个缸和两个碗和我换呢,你说……”
“小兔崽子!行,我和你换!”
最终,老王一咬牙,答应了这桩买卖。柳瘦猴满脸奸计得逞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推车上将他口中的葫芦瓶搬到了老王车上,随后亲自挑挑拣拣,选了两个服饰算得上华丽的碗,放在了自己车上。
本来还有些懊恼的老王,一见到那蒙在白布下错落有致的身材,脑子一下子就断线了。他紧张兮兮地扯开遮住脸的布,见到那还带着红晕的颊,留着香津的唇,老二比脑袋更快一步反应过来。柳瘦猴就在一边,猥琐地盯着他的下体看。
验货远超想象的老王,此刻高兴地难以言说,不仅自告奋勇地把另外两个缸子搬到了柳瘦猴车上,还抢过车把帮他推着车。柳瘦猴两手空空地跟在边上,口中的荤段子就没有断过。
这样的场景在焚化工之间并不少见,就和人有市侩交易一般,焚化工之间也有属于自己的市场,自己的货币,自己的交易方式。他们独立却暗藏在太安之下,是独属于这座城市的特色。
太安的光鲜亮丽之下,到底有着多少黑暗,没有人知道。焚化工们之间的交易,也只是向世人展示了其中的冰山一角。
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在焚化工尚未到达的角落,有更多的黑暗正在发生。
他们有人联合欺在尸体上发泄着,有人肆意在仇人的肉身上宣泄着,有人在毫不相关的肉块上展现着属于人的恶。更有甚者,直接将恶狠的术法施加在陌生的尸体上,让一具具毫无理智的行尸走肉,诞生在太安的暗处。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国师皇甫弼与毕浩然的眼睛。
鼻青脸肿的毕浩然跟在皇甫弼身边,一边捂着脑袋上馒头大的肿包,一边埋怨着这位老朋友,“老皇甫,你说你厚不厚道?进了虚空就跟老子把话说清楚不就好了?何必还打一顿呢?可惜老子的这张帅脸呦!”
皇甫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某人也要给我这个解释的机会。是哪个家伙二话没说就要和我斗个你你死我活的?我来得及解释吗?”
“那你也不至于专门朝着老子面门下手吧?太狠了!”
“你又不是老李,不靠脸吃饭。”
“你放……”
毕浩然的屁还没有放完,一股醉醺醺的味道就直冲鼻腔,让两个老酒鬼忍不住深吸两口。还没等两人分辨出这是何种仙酿,一道口齿不清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对!皇甫小儿说的没错!老毕丑不拉几的,脸还忒大,不打脸打哪里?”
一扭头,一个俊美到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白衣剑客,极其没有风度地勾搭着两人。脸上的酡红已然表明此刻他已是酩酊大醉,话都说不清了。
“我去!老李你喝了多少啊?”毕浩然一边扶着他,一边捂着鼻子抵御着他口中的酒气。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酒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老李,醉花仙不给我们留着是吧?一个人吃独食,不仗义!”
被唤作老李的男子只是傻笑,口中一直重复着“喝酒”与“来干”,两人见状相视一眼,摊手表示无奈。
皇甫弼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老李,眼睛瞟过那壶醉花仙,对着毕浩然说道:“醉死了。你带着他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处理。等他醒了,我们再约吧。”
粗线条的毕浩然一边扶正身边这个酒鬼,一边赶紧打发着皇甫弼快些离开,“这俩天老子忙,等眼下的事处理好了,找你。你赶紧走吧。”
“好。”
说完,皇甫弼已经不见了。毕浩然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露出一丝贱兮兮的笑容。多亏了皇甫弼早走,他才可以趁机偷喝几口醉花仙。
可当他把目光投向某人腰间时,却发现那里早已空空如也。这时他才明白,皇甫弼走那么快的原因,必然是一早就将醉花仙给偷走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毕浩然,此刻忍不住仰天大喊道:“老皇甫!老子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