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了,阳光洒金,在城里撑起一片阴幕。
发了疯的野兽还在肆虐,但失去了猎杀目标的他们,就像没头苍蝇一般在城中乱窜,撞毁房屋壁垒的同时,也碾碎了一路上所有的阻碍。包括散落的尸骸、同僚的血肉,以及满地的刀兵。
城里已经没有人了,常思那一口悠悠剑气,化作万千飞剑,载着所有的幸存者离开了东海城这块人间炼狱,逃向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临淮城。彻夜未眠的路太守,看着数十万划破天际的流星稳稳落在临淮城外,确实是吓了一大跳。
本来已经动员了全郡兵力,时刻准备东进支援的太守,却因为徐州牧的一份调令而动弹不得,他心中有郁闷,却又无可奈何。为官多年的他一眼就看出了徐州牧这一手借刀杀人的手段。虽然他无比担忧城外难民的情况,但此刻看着眼前堵在门口的两个黑蓑使者,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两个黑蓑汉子手持短棍,一左一右地堵在了太守府门前,若有若无地释放着属于元婴强者的气场,震慑着路温舒以及他身边的护卫。路太守手持太守印,与他们隔着门槛相互对峙,默不作声。
他怎么会认不出,早在十几年前他首次入京面圣时,就曾见过这样的打扮:头顶乌笠,身披黑蓑,腰系红穗,斜挂狰符,一双厉目轻紫蟒,两指捻笔断死生。时至今日,他对这些装扮奇特的人,仍然记忆犹新。
而他们的真实身份,在整个官场之间可谓是避之如讳。他们正是那一支大乾皇帝直隶,非皇命不可调的特务机关,与隶属于皇后娘娘的扫花匠并称为皇室暗剑的狰鬼郎。
狰鬼郎的实力,上至返虚,下至筑基,除此以外总数不知,分布不知,配置不知,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支暗部存在。和另一只暗部扫花匠相比,他们的存在感弱得近乎没有,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若不是当年路温舒以当朝状元的身份面圣时,有幸得到杨詹睿的青睐,恐怕他也同多数同僚一样,对他们知之甚少。时隔十几年,当狰鬼郎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初见时的激动被惶恐所替代,他握住官印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看来我猜得没错,朝廷就是要借这次东海的动乱,趁机打压瑾王势力,甚至有可能打算一举消灭。只是如果真的那样做了,东海城的百姓要怎么办?
路温舒长舒了一口气,盯着宛如雕像一般的狰鬼郎,默默握紧了能操纵一城阵法的大印。这个自上任以来就以爱民如子而着称的老太守,为了邻郡百姓的安危,此刻默默下定了决心。
这是一个愚蠢到极致的决定,只要是个当官的都不会想着向狰鬼郎动手的,但此刻情况紧急,十数万的难民已经聚集在城外,其哀嚎声响彻城池,凄婉悲凉,路温舒实在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先前十几万百姓刚刚出现在临淮城外时,他已经恳求过徐州牧,承诺绝不参与东海之事,只对城外百姓实行援助,但他依旧被拒绝了。
徐州牧不仅拒绝了他的请求,在通话结束没有多久,两个狰鬼郎就堵在了他的门口,摆明了就是要来监视、阻碍他的行动,还封印了他手中的官印,让其无法操纵城中的一切。只要路温舒出不了太守府,对难民进行救助。
到时候放任其在城外,无无非两个情况,要么难民冲击临淮城,然后就会被自动运转的护城大阵绞杀;要么留在城外,生死不定,任人宰割。
他不觉得,一群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会老老实实待在居无定所、毫无庇护的城外荒野。
路温舒死死盯着眼前的拦路虎,仔细辨别着耳畔传来的各种悲鸣与哭声,心中一横,当即决定放手一搏,动手救人。
狰鬼郎不知道的是,即使官印被封印了,也是有办法继续使用的。而这个办法,是泗水郡太守刘公沛研究出来的,并趁着某次年呈的机会,教给了路温舒这个老友。
一滴精血顺着胳膊落入了掌心,并悄无声息地被官印吸收。下一刻手中官印闪烁,暗藏在整座临淮城之下的大阵,突然开始了运转,最终化作了两道束缚神光,瞄准了太守府门口的两个狰鬼郎。
猝不及防之下,一人躲闪不及,如预料一般都困在原地,另一人反应神速,在闪避的同时,已是一道锋刃斩向路温舒。
凡是向狰鬼郎发起攻击的人,都可以视作挑战大乾皇帝的权威,与大不敬同罪,准许立地处死,先斩后奏。而剩下的那位也是这么贯彻的。
由皇室不惜代价培养出来的暗部,其实力在同境界中也是绝对的佼佼者,更何况赵平凡前去支援东海时,带走了城中大部分的精锐修士,此刻留在路温舒身边的,不过堪堪金丹,哪里能当得下这个攻击呢?
死亡当前,路温舒用尽所有的气力,操纵着官印解除了布置在城外的御敌大阵。此刻,所有阻挡在难民面前的阻碍都尽数消失了,剩下的所有关于安置难民的举措,路温舒也提前做好了备案,只等难民入城后,由其他人来执行了。
他笑了,笑得很坦然。在临死前还能做一件好事,也算没有违背他做人的准则与信仰。看着越发逼近的锋刃,他轻轻闭上了眼,等待死亡的来临。
“喂喂!路太守,要是你死了,我们合欢宗还怎么在临淮城里顺顺利利地修炼和挣钱啊?”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佻娇媚的声音在寂静的城主府中响起,惊觉未死的路温舒将信将疑地睁开了眼睛,只看见一个千娇百媚的身影犹如寒冬腊梅一般直面苦难,不仅挡住了狰鬼郎的攻击,还与他战到一起,不分高下。
以姜傲雪为首的合欢宗弟子,此刻兵分两路,齐齐现身于临淮城。一方来到城门,一边安抚着难民的情绪,一边引导其入城,另一方大开往日销金窟的门户,清客理房,准备接纳难民于南市暂庇。
姜傲雪自前段时间的选宾风波后,不降反升,不仅得到了宗门内几位长老的指点,修为大大提高,而且地位也稳步上升,成为了临淮及周边地区的一把手。而接纳难民这个决定,也是她听从合欢宗宗主的命令而安排的。
但要真正统合、稳定这些难民,光靠合欢宗在临淮这点人是不够的,所以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路温舒,有官府的背书与帮助,无论如何也会顺利许多。所以在安排好后,姜傲雪便立刻去寻路温舒,刚到太守府就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惊鸿飞影,蝶步翩跹,姜傲雪仅凭一柄细剑,拦住了狰鬼郎夺命的一击,将他击退数步,救下了路温舒。死里逃生的路太守来不及庆幸,对着官印便下达了命令,派遣城内士兵引导东海难民避难。
狰鬼郎看着面前娇媚似狐的女子,立刻就回忆起了她的身份——合欢宗于临淮城的总负责人,姜傲雪,元婴三层。自临淮选宾案之后,被临时调回合欢宗,明贬暗升,获宗主青睐,得享欲真君真传。
一边回忆着她的信息,狰鬼郎一边判断着她的实力。他是元婴三层,与姜傲雪一致,但刚才的交手中能明显感到力有不怠,排除功法差异,姜傲雪的实力应该突破到五层了。
在心中没那个重新给她评级了,狰鬼郎一掌轻推,一个由烟雾构成的巨大手掌,覆盖了整个太守府,浩浩荡荡地压了下来。掌心正对的地面,一棵雪中傲立的粉白梅花突兀生长,庇护了路温输与姜傲雪的同时,与巨手开始角力。
两者刚一接触,巨手就突地爆开,浓厚的黑烟弥漫全场,不仅屏蔽了视野,甚至阻碍了神识的探知。姜傲雪不由得后退几步,护在路温舒身边,有所累赘的情况下,她很难放手去战。
但狰鬼郎也没有趁机偷袭,而是借着烟雾的掩护,破开了同伴的封印。一个元婴三层打不过,那再加一个又怎么样呢?
烟雾还在弥漫,那声清脆的破碎声在黑夜中异常显着。姜傲雪立刻加大灵力的输出,梅花树迎风而长,吞噬了黑雾,两个打算趁机偷袭的人顿时暴露无遗。粉色花瓣裹挟、簇拥暗刃,隐隐对两位狰鬼郎形成了包围的势态。他们俩身上也是金光暗闪,与柳三使用过的龙罩造型相似的法器,也出现在身侧。
姜傲雪的神情有些凝重,在要保护路温舒的前提下,她根本就不能放手去战。一个还好说,两个狰鬼郎一起上,她也有些捉襟见肘。况且合欢宗弟子本就不以战斗见长,如今只能寻找机会,逐个击破。
在姜傲雪还在犹豫的时候,狰鬼郎已经动了起来。一人主攻,一人辅佐,被被放出的人握住腰间短棍,直接劈下,便将灵力所化的梅花树打得粉碎。趁着目标恍神之际,他步如鬼魅,已然来到了姜傲雪身前。短棍上冲,直指腹腔。
一阵铿锵尖鸣,反应过来的姜傲雪已是用剑抵在了自己胸口,她一边以腿为鞭,抽向敌人,一边对着路温舒大喊道:“快走!”
音爆连连,香风阵阵。眼前的狰鬼郎却是连防御都不进行,趁着她抬腿的空档再攻丹田。姜傲雪只觉得自己踢到了一座山壁,灰黑色的屏障包裹在狰鬼郎四周,替他挡下了大部分攻击,他仅仅只是踉跄一步,原本锤向丹田的攻击也打向了腰肢。
姜傲雪扭腰闪过,抬头看向远处另一位狰鬼郎,看着他手中灵光闪烁的龙纹黑钟,心中暗道不妙。下一刻,一口巨钟从天而降,正对她重重砸下。若非她发现及时,恐怕早已被封印其中。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如骤雨般的攻击又至。
持棍的狰鬼郎棍拳相交,配合持钟狰鬼郎的辅佐,拳拳到肉,棍棍碎骨。防御用的光障附着在短棍上,威力倍增。姜傲雪独木难支,刚开始还能接下几招,但很快由于一个疏忽,便被一棍击中了肺腑,负伤倒飞了出去。
未来得及躲起来的路温舒只看见一个身影从身边飞过,重重地落在自己身前。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扭头就跑向姜傲雪,接住了重伤倒地的她。
“姜姑娘,你没事吧!”
路温舒焦急地呼喊着,姜傲雪勉强睁开被泥沙、鲜血沾染的双眼,还没有看清楚,一支短棍便强硬地贯穿了路温舒的头颅,如熟透的西瓜般炸裂在她眼前。鲜红的血混合着粉白的脑浆,飞得到处都是,被贯穿的头骨后,她看见是一张狰狞的面具。
路温舒的血肉,更加诠释了他们名称中的“狰”字。当他的手缓缓举起之时,骄傲如姜傲雪也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恐惧,俏丽的脸上满是惶恐,媚眼不在,只有乞求。
狰鬼郎是无情的。手起,棍落,一朵娇丽的花死在了他的面前,和路温舒一样。两人的血融合在一起,一同流向大地,沾染了狰鬼郎的靴底,为缓步离去的他,留下了一串不甘的印记。
见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持钟的狰鬼郎轻轻摇了摇手中铃铛大小的黑钟,两个虚影便从地上的尸体上缓缓升起,带着一脸不甘与惊恐,在挣扎中飞入了钟内。另一个狰鬼郎收起了武器,掏出一本黑皮的簿子,在两个名字上打下来叉。
整理好太守府内的一切,布置出一副遭到抢劫的样子,又在两人身上伪造了诸多如踩踏、奸杀、啃食的痕迹,营造出太守府被难民洗劫的假象后,便趁着夜色赶往南市,他们要抓几个难民来制造更加完美的惨案现场。
又一场屠杀在昔日繁华的烟花场内,开始了……
“嚯哦!狰鬼郎下手够狠的啊!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处理方法,能写出这些的,可真不是一般人。”
姜傲雪翻阅着手中不足拇指大小的小册子,对着身边的路温舒感叹道。而路温舒看着从两个正自娱自乐,发癔症般在太守府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狰鬼郎,犹有后怕地叹了一口气。
“姜姑娘,这两位你要如何处置?”
“现在只是用幻觉困住了他们,但一受到刺激就会醒过来,最好找个地方关起来。虽然不是不能杀,但……路太守有魄力杀了两个狰鬼郎吗?那可比大不敬的罪名严重多了,可是要以谋反论处的。”
姜傲雪似笑非笑地看着路温舒,又指了指她插在地上的剑,意味深长。路温舒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以她的立场,一旦杀了这两个狰鬼郎,那就不是个人的问题了,会直接引发合欢宗与大乾朝廷两个庞然大物之间的矛盾。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合欢宗,都不愿意看到这个发生。
而路温舒既然已经得罪了狰鬼郎,在他们眼中已然是个死人了,为何不干脆一了百了,由他动手杀了他们呢?
路温舒沉默了。
对他来讲,官位算得了什么呢?富贵他享过了,荣华也有了,上无家老需赡,下无妻儿待养,孑然一身的他既然已经被盯上了,本是死罪一条,再犯一次又何如你?
他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思索片刻,路温舒郑重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路某就做一回恶人。还望姜姑娘将所有罪名推到路某身上,还临淮与东海百姓一个太平。”
“没什么其他想说的了吗?”
“路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除去满城百姓,再无其他。”
“……我知道了。不过我事先说明,我的立场不能代表合欢宗的立场。我能在朝廷的人来之前,尽量维护临淮城内治安。但朝廷来人后,我就无能为力了。但我答应你,会尽量保护多的百姓的。”
“有姑娘这句话,足够了。”
路温舒释然地笑了笑,随后拔出了插在地上剑,毅然决然地走向状若癫狂的狰鬼郎。
路途不算遥远,他也走得不算慢。十步左右,便来到了狰鬼郎身边。此刻他们身上防御已卸,神志不清,如同待宰羔羊一般,正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一咬牙,一闭眼,手起剑落之际,只听见一阵轻笑,手中长剑飞出坠地,发出泠泠的悦耳声。路温舒一脸疑惑地看向姜傲雪,却见她正向着自己款款走来。疑惑之际,她已经拿起了掉在地上的剑,一剑封喉,了结了两个狰鬼郎。
于此同时,远在京州的太安皇宫内,某间不为人知的密室中,两盏烛火的熄灭,吸引了守灯人的注意。在确定了烛火所属以及他们所在的位置后,一份密信已经呈到了杨詹睿的面前。
“姜姑娘是什么意思?”
姜傲雪一改方才轻佻的态度,一脸严肃地看向路温舒,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带有鱼鸟纹路的卷轴,恭恭敬敬双手捧着,递给了路温舒。
“奉宗主命,我且暂代合欢宗,对路太守进行试探,调查是否值得信任。如今考验已过,还望路太守海涵,毕竟事关十万东海难民,不得不谨慎些。”
路温舒没有恼怒,也没有任何不满,他只是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接过了这份由合欢宗宗主亲笔的书信。姜傲雪回避数丈,只留他一人阅览。
阅毕,路温舒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随后按照信中的指示将它焚毁。听着此刻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莺莺燕燕般的娇俏声,一又一道灵力波动在城中出现,他知道无论是临淮百姓还是东海难民,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