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讨会是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因为这名词听着虽熟,但见的不多。尤其末世之后,哪还有这玩意,小错不必提,大错直接宰了,检讨算怎么回事,听着……就比较鸡肋。
今天终于见到了,真是所谓活久见,很新奇。
王进哆哆嗦嗦登台,尴尬地咳了一声,这才捧着稿子,开始读:“我王进,在此深刻地检讨,在过往这段日子里,做错了许多事,伤害了许多人……”
检讨的稿件,用的就是第一个版本。
赵世清并未帮他做任何修改。
所以一些病句,或用词不当的地方,依然存在。
检讨会只是个形式,为了表明一些态度,并且让大家适应这种氛围。至于一个人是否真的做了出改变,进一步讲,改变到了什么地步,并不能依靠这个来判断。
所以,让王进写检讨,只是个噱头。
赵世清判断的依据,是与他看似无关紧要的随意闲聊。越重要的问题,他会说的越随意,王进自始至终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他若是回答错了,或是态度表现上,未能达到预期。
那这检讨书可能还要继续改下去,说不准,就能出现第十七版,第十八版这种情况。
若是改变微小,或是有反复的情况。
那就暂时不用改了,省点力气。
自省室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欢迎他的再次到来,到那儿继续用力吧。
台上的王进,还在继续宣读。
哆哆嗦嗦,磕磕绊绊。
别看平日里见着女人油腔滑调,拍起马屁也是游刃有余。但真让他上台,那股放松潇洒的劲就没了。
明明是件没什么危险的事。
面对一群熟识的人,讲几句正儿八经的话,想想应该很简单。真面对时却异常艰难,从话语声调到肢体动作,无不表现出他的紧张。
怪不得灾变前,会有专门的演讲培训课,而且收费不菲。
大家对王进还是颇为了解的。
所以对他在台上历数自己的错误,并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件事,还是颇为惊奇的。尤其是昨日刚来的新人,非常懵……这货竟然改性子了,啥情况?
当王进读完,这才挪开纸,鼓起勇气,看向台下。
本来呢,大家听完,正惊诧疑惑着呢。
所以都没什么动静,就静静地看着他。
王进被众多人盯着,有些紧张,总觉双手很多余,放哪都不合适。
大家本来都挺严肃的,但见他那扭捏的劲,不自觉地就笑出声来了。不知是谁率先拍了掌,其他人就跟着,哗哗地鼓起掌来。
倒让王进有些发愣,脸红红的。
瞥见赵世清冲他点点头,这才匆忙鞠了个躬,跳下台去,钻进人群中。
张队长的左右,站了赵世清,薛甜甜等人,没空的位置。即便有,他也不会去,那是领导层,别不拿队长不当领导。
陆沉沉和小丁那儿,倒有些空,他也不去,心里总觉有些阴影。
随后挤在老魏和周辉之间,感觉很安全。
正当大家以为没事,准备散去,赵世清缓步走上来台。
众人霎时安静了下来。
赵世清站定,看了一圈,笑道:“这检讨会,是我在末世后第一次组织,大家听完感觉如何,有趣么?”
有些胆大的,在底下笑嘻嘻回应:“有趣,有趣。”
众人跟着笑,感觉好像没那么严肃,那就放心了。
“你们应该感到可惜”,赵世清仍然笑着,表情温和,令人如沐春风,“毕竟是第一场,以后若有人写历史,老王可能占了便宜,要留下名字了。”
大家止不住乐。
王进和检讨绑在了一起,这算啥名声,就算是名声,那也是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许多人或许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开完场,话题开始渐渐改变,赵世清平淡地叙述,“为什么要把老王关起来,不见天日,每天只发个红薯,屎尿都拉在裤裆里。为什么让他不停修改检讨书,还垒这么个台,专门用来宣读。”
关于王进近段时间的经历,营地的成员,是十分清楚的。
他自己没瞒着,别人询问,就会说出来。
当然,他不说也没事,赵世清会让人宣传的。
众人发出笑声,是挺疑惑的,还都下意识的看向王进。
王进缩在人群中,挺不好意思的,尤其那句“屎尿都拉在裤裆里”,他对别人叙述的时候,没提这一点,因为确实够狼狈的。
“难道我是变态,有什么特殊爱好?”
赵世清发出一个疑问,然后摇头说道:“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我不是变态,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跟大家聊点事情。”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说赵世清变态,也没人信呀。
他的性格与风度,在营地有口皆碑,受到所有男女老少的尊重。
赵世清有意地停顿了一下,等大家平静,这才继续叙述:“灾变之后,我与父亲大人通了最后一次电话,时间很短,他只来得及说一句……”
随着他的舒缓的叙述,现场的氛围在悄悄改变。
大家看着他,静静聆听。
“他跟我说‘活下去’……然后通讯就断了。大家见我有机会在这里叨叨,很显然,我确实活下来了。虽然不是很光彩,须得躲在我女友的羽翼下,乖乖听话,才能存活。我也很庆幸,当时感情很好,没闹什么矛盾,要不然,此时都不知道在谁的肚子里。”
众人大笑。
大家都知道赵世清和薛甜甜的关系,也多少听说过,关于薛甜甜的事。
赵先生虽然是营地的大人物,不过很幽默,向来不怕拿自己开玩笑来逗大家。
薛甜甜翻了个白眼,却仍亲昵地冲他皱皱鼻子。
事实证明,冷酷的女人,偶尔也会装可爱。
“但我要跟大家说的是,活下来……真的好难。这一路行来,艰辛万分,饥寒交迫,并且每日都在惊惧之中。到达一个庇护所,然后爆发传染;继续去下一个庇护所,接着再次爆发传染。永远在逃亡,永远在奔赴下一个庇护所……”
赵世清笑了笑,十分平淡,续道:“你们听到这儿,大概以为我在诉苦……那是小瞧了我,我吃得了苦,也没什么身段,性子还算有点坚韧,并未把这些放在眼里。真的让我痛不欲生,便是梦中也时时大哭的,是这一路上见了太多的生死,见了太多的惨祸,见了太多人变成禽兽。”
“我们曾经救过一个人,拉着她奔逃,闯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却在即将到达新的庇护所时,发生了意外。她被残破的丧尸咬了,只剩小半截身子,在地上已经动弹不得,却机缘巧合咬到了她。我们动手送走了她……你们大概能明白我当时的心情。”
“我还见过活活饿死的情侣,瘦骨嶙峋,躺在床上平静地离开;见过子女变成丧尸,啃咬自己的母亲,母亲痛的眼泪直流,大声嚎叫,却将他们紧紧抱在怀里,任由他们啃食,就是不松手。
当然,也见过有人拦路劫掠,砍杀无辜又可怜的幸存者;见过将女人当畜生,剥的干干净净,众多人轮流着,随时随地侮辱的;见过将活生生的孩子……丢进锅里的,那凄厉的叫声,至今还刺痛着我;见过人被削去脑袋,砍下双臂,倒吊着挂在仓库里当储备粮的,看着就像收起翅膀,光溜溜的大蝙蝠……”
他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加重。
面色仍然平淡,并没有多少表情,眼眶却是红的。
众人一言不发,静静听着。
有人低声哭泣,有人咬的牙齿咯咯作响,有人捂着嘴巴干呕。
“所以,真的死了很多人,也真的有很多人变了,变得比丧尸还可怕”,赵世清吸了吸鼻子,目中水光莹然,“大家似乎都习惯了,习惯了视而不见,习惯了见死不救,习惯了……只顾着自己,不在乎其它。”
他笑了笑,颇为苦涩:“那么,按那些惯例来说,老王犯了错,应该怎么处理?无论是关禁闭,还是写检讨,亦或在这里宣读,都像是多此一举。将他扔进丧尸群里,或许更简单,又或者,削了脑袋,砍了双臂,吊在某个地方。瘦是瘦了点,不过食物紧缺的时候,或许够撑一撑。毕竟,谁在乎呢……”
王进在下面听着,面色苍白,额头冒汗。
众人沉默。
因为这并非天方夜谭,许多人亲历其事。
末世的残忍,比言语来的要更深切些。
“但是,但是啊……”,赵世清努力笑着,眼泪却顺着面颊留下,声音住不住大了起来:“但是他张文书在乎,我赵世清在乎啊!”
仿佛霹雳闪过,使得众人心头一惊。
大家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身体下意识地颤动。
这简短的一句,在院子中激荡,似乎嗡嗡回响。
赵世清看了看王进,含着泪,却笑道:“老王被关在自省室,大概以为周围没人了,其实不是。我常会去看你,只是悄悄躲在边上,没让你发现。我听见你在里面哭喊,在忏悔,当然,你骂我的话,我也听见了……那晚我半夜起来,心里担心你熬不住,发生什么意外。便披了衣服,往那边去,隐隐约约见个人影,正趴在门上偷听,跟个贼似的。我走近一看,哈,原来是我们张大队长,他心理素质还不如我,担心的半夜睡不着觉。”
这个笑话讲完。
张文书尴尬地挥挥手,表示不同意,自己心理素质好的很。
王进却捂着脸,一声不吭,肩头一耸一耸的,指间一片湿润。
“我们不拍浪费时间,不怕花费精力,不怕玩这些花里胡哨的把戏”,赵世清卷着袖子,拭了拭面颊,“关禁闭,写检讨,搭台子……少干点活,多用点粮食,我们多费点心力,这都没关系,因为,因为……这是人命呀。”
他指了指台下那些孩子。
他们听的最认真,表情严肃,身体一颤一颤的,似乎被某些无形的东西激励着。
“看看这些孩子,他们眼里还有光,我们就还有希望!”
“大家或许,对这营地的过往还不是很了解。我这样跟大家讲,若张文书不在乎人命,陆沉沉大概就死在了河里;若他俩不在乎人命,徐大嫂和小胖墩就死在了丧尸嘴下;若他们不在乎人命,我们就死在了途中……包括你们所有人。这里没有任何侥幸,缺了一丁点善意,或是平时少一丁点勤奋,我们不会在此相遇,即便来了,依然逃不过饿死的结局。”
“那么,还有别的幸存者呢,你们准备如何对待他们?”
赵世清反问了一句,这才无比认真,又无比郑重地说道:“这便是我对诸位的期待……首先,请大家,务必好好的活下去!珍惜这一切,你们的生命,凝结了太多人的努力和希望。其次,像人一样活着,像人一样……对待别的幸存者。”
他说完,冲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