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冲问道:“掼跤还是私跤?”
李嗣冲一眼就认出单五爷不是简单的野路子,所以才有此问。
掼跤规矩繁多,强调三盘,在技法上强调大绊子三十六,小绊子多如牛毛,每场必满三跤,且是三局两胜。
私跤相对而言便无甚规矩可言了。
任你打出一套王八拳,也不会有人指指点点,你若能赢,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也算本事,依旧有观众会叫好。
“掼跤。”单五爷说道。
对于常人对擂,单五爷常用私跤手段,输赢最快,往往一个照面高下立判,对于李嗣冲,他觉得掼跤比试更保险些。
正所谓拳怕少壮,没些规矩掣肘,单五爷面对正值壮年疑似高手的李嗣冲也不免有些打怵。
他本就是个爱惜羽毛的人,生怕岁数大了,渐渐力不从心,怕在善扑营中拿不到第一等的俸禄,所以才急流勇退。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摆出跤架,怒目逼视,跃跃欲试。
李嗣冲站姿势高,两手于胸前一上一下,以“八卦式”行走;单五爷双腿开立,前虚后实,双手前盖后上,呈耘手转动于体前,二人各选一个架子,李嗣冲这个是“行龙架”,单五爷这个是就没什么气势,是京城流行的“黄瓜架”。
俗话说“手是两扇门,全凭腿赢人”,李嗣冲的下盘虚高,若是冲撞,对他不利,单五爷是个中好手,怎会舍得不去抢占先机。
单五爷欺身上前,两人都是没穿跤衣,无从把位,鹰爪般的铁手落在对方皮肉上定要挂彩,单五爷便是打算直接攥腕,攻下三路。
李嗣冲不可谓不善摔跤,摔跤是军中六御之一,他所习得的《角力记》和《万法宝全》更是此中圭臬,现今有对于武夫的句金玉良言,叫做:“欲要入六品,必先学角力。”
李嗣冲也是能单臂开弓三石的人,凭借一身跻身力斗境界的蛮力,他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是消遣而已。
李嗣冲不闪不避,任由单五爷钳住自己手腕,单五爷大喜,一个掂手,迫使对方重心升高,迅速使出绊子。
李嗣冲腘窝结结实实吃了一绊子,却是岿然不动,反观单五爷,松开双手,撤步拉开距离。
单五爷脸色一凝,方才掂手,他使足力气用力向上提拔,却是面对一座高山,他不是霸王,自没有力拔山兮的气概,心知是遇到会使千斤坠的高手了,那一脚又仿佛是踢在了青铜鼎足之上,脚背生疼。
对手看似随意,实则无懈可击,意、气、力已经完美的三合为一股,他极有可能已经触到了武道品级,不容小觑。
单五爷知道自己今天是遇上硬茬子了,搞不好就要栽跟头。
何肆就这么被李嗣冲撂在台下,他不知李大人带自己来这儿是何目的。
李嗣冲虽口口声声说是查案,可何肆看他分明是乐在其中。
温玉勇也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兀自隐入人群。
何肆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往人少的地方去,找了一处桂树,在地下石围上坐着,一手托腰。
想来也是,毕竟连捉拿搅乱法场的反贼一事他们都敢摸鱼,这南城死个茶肆伙计这等微末小事怎能激起浪花。
就如京城中富者好奇技淫巧、逐新趣异,锦衣番子却淫刑鬻狱、急于事功。
前者玩物丧志,后者玩人丧德,有何异?
何肆猛然惊醒,无端去想这些作甚?庸人自扰罢了。
于是他强自提起些兴致,认真看起李嗣冲和单五爷的摔跤比试来。
台上,李嗣冲云淡风轻,八卦步向前,明明看出单五爷是一记引手,却仍是往圈套里跳,只见他刚抓握住单五爷的腰带便被对方两手拿住一臂。
单五爷双手一拧,李嗣冲不得不单膝跪地,何肆感觉自己双肩隐隐作痛,他的肩膀之前就是这么被英武卫给拧脱臼的。
李嗣冲一振肩膀,反震开单五爷的双手,一个拉拽腰带,直接就将单五爷提溜起来,他不屑使什么绊子,直接一力降十会,任你下盘再稳都要直接破功。
单五爷到底是个中好手,惊惧之余在凌空中一个拧身,以腰膂之力稳住身形、抵御拉扯。
所谓“牵头曳足,先斩腰膂”,就在单五爷凌空之时,李嗣冲便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做到刹那索命,但因为事前说好了是掼跤,李嗣冲的一身杀人的技巧也就变为了屠龙技,无用武之地。
单五爷一个惊险落地,耘手推开李嗣冲,台下响起一阵叫好之声。
就在台上二人你来我往的时候,台下两个穿着跤馆练功服的男子走到何肆面前。
两人一高一矮,皆是身材壮硕,看样貌不过二十出头。
其中高个男子朝着何肆拱手,问道:“这位兄弟,在下单武跤馆廖关,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何肆。”
“何兄弟可是与台上那位一道来的?”
何肆点点头。
廖关问道:“不知台上那位与何兄弟是何关系?是哪位善扑宗师的高足?”
何肆也不知作何回答,干脆闭口不言,只是摇头。
谁知何肆本就面色冷白,加之摇头不语的样子,给人一种甚是高傲的感觉,两人中较矮的男子见状直接嚷嚷道:“我师兄问你话呢!”
何肆眉头一皱,冷声道:“他问了我就必须告诉他吗?”
“你这人怎地这般没有教养?”
何肆白他一眼:“有病?”
男人一指手,喝道:“好小子,我师兄与你好声好气说话,你这人却眼睛长在头上,没人教养过你规矩吗?”
何肆直接甩手打开男人的手指,站起身来。
他也看出来了,这两人不怀好意,就是冲着来找事的。
自打他入狱出狱以来,仿佛事事身不由己,行事多半出于被迫,顺从也是为了保全自身,但这不代表他心里并不抵触这一切。
他不愿被李嗣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愿他轻浮模样地调笑何花,不愿被那高高在上的上位施加恩泽,不愿将独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相送。
但是不得不如此,他只能拼命说服自己。
这种感觉远比皮肉上的苦楚更为难受煎熬。
上位将他从牢里捞出,使他不得不知恩图报。
须知那曳尾涂中的生活本就属于他。
他本可以不为被网之龟,被绣之牛。
何肆看似逆来顺受,心中压抑的情绪却在慢慢积蓄着。
矮个男子叫嚣道:“今天你朱毅爷爷就要好好教教你规矩,看你以后还敢目中无人。”
台下本是摩肩接踵,一见何肆这边起了争执,人群当时就散开许多,让出一个圈来,在台下又围成一个小看台。
这些人无愧看客之实。
围观起哄之下,这一架,不打也得打起来了。
这种热闹京城人最喜欢,管你是泼皮打架还是相扑切磋,只要不动枪棒兵刃,随你去打,在这跤窝子中即便巡捕营见了也不会去管,兴致好的还会在旁观望,见打得精彩了,也不吝啬揄扬,当然也不乏对败者喝倒彩的。
朱毅先发制人,一拳冲着何肆门面抡去,何肆不避不让,抬脚抵在朱毅小腹,朱毅身形一滞,何肆并未有什么下盘功夫在身,却是被自己的力道推着向后倒去。
原本还算谦逊有礼的廖关此时也懒得装模作样,帮着师弟掠阵,伺机出手。
何肆后撤几步,勉强稳住身形,咳嗽起来,一副病秧子模样。
但是也摸清楚了这人的深浅,自己打他,应该是毫无问题的。
见朱毅再度攻来,何肆好像看到台上的李嗣冲投来目光,他假装仓促挥拳朝着他的脑袋横扫而去。
朱毅托大,讲究武人仪态,只是微微后退一步,游刃有余地仰头避开这一拳,何肆却忽然露出得逞的表情,化拳为掌,并指如刀,直接扫过前者双目。
何肆使小刀都能砍落黑暗中的香火,使手刀更是精准无误。
即便朱毅及时闭目,加之何肆留手,依旧是被这一下打得眼冒金星,暂时失明。
何肆却也并不好受,肩胛处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反倒是呈现出一股睚眦凶相。
廖关见师弟受伤,暴喝一声:“好小子,你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
何肆闻言有些懵然,心道,“你们二打一,到底是谁不讲武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