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海河浮尸事件中所有遇难工友的集体坟地占地数亩,以厂为单位划分出不同的区域,但每个区域的悲戚和愤懑都是相同的。
一座座新坟埋葬着一具具无辜往死的冤魂,伴随着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连空气都被浸染得悲伤与压抑,连蓝天白云在瑟瑟的秋风中、在人们的抽噎中都失去了应有的色彩。
方子峰、袁孝华和各厂家代表向众家属鞠躬谢罪。
章文宣远离众人,面无表情的扫了眼人群中悲戚的陈雪冰和陪伴着她的方子杰,然后上车离去仿佛没有任何知觉。
陈雪冰则看向跟方子峰等人一起鞠躬的袁孝华,说不清内心的滋味。
她对父亲陈海的死有种羞于启齿的解脱感,但又有说不清的悲伤。这种矛盾让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哭不出来的麻木,尤其是看到紧紧跟在她身后的茫然而畏缩的男孩。
这个男孩也就五六岁,即便是刻意打扮过也掩不住山脚嘎啦的出身,尤其是流不完的鼻涕蹭到两边袖口上,黏腻得直让陈雪冰犯恶心。是的,这个男孩就是陈海生前从老家远方侄子那里过继来的儿子陈飞龙。这名字起得真是很有陈海的个人风格,可惜就目前看来这孩子完全担不起“飞龙”的期待,更别提光耀陈海这一系的祖宗了。按照陈海的原计划,明年开春陈飞龙满6岁时接过来,适应一段时间后等9月入学。但不等他实施就突然去世,陈雪冰只能捏着鼻子把陈飞龙接过来在父亲坟前磕头,算是完成了陈海生前“有儿子送终”的遗愿。
可不管陈雪冰有多讨厌这个弟弟,既然接来了就不可能再退回去,今后该怎么安置年幼的陈飞龙?陈雪冰一想这个问题就头疼,因为她无法接受把陈飞龙放在身边,因为这个弟弟是她从骨子里对父亲怨恨的代表。传宗接代和有儿子送终是陈雪冰母女四人在陈海这里饱受践踏和虐待的源头。而崩溃的事实是,她将代替死去的父亲把过继来的幼弟抚养成人,而更苦闷的是她到现在也没敢把陈海去世的消息告诉远在上海的母亲,毕竟小妹妹陈小雪病情反复根本离不开母亲。如果母亲和陈小雪听到这个噩耗,她不知道又要面临怎样的困境,何况二妹妹陈小冰至今依然杳无音讯。
于是,陈雪冰选择了逃避,只管眼前能做的事,其他的能拖多久拖多久。
她茫然的从畏缩的幼弟身上移开目光,习惯性的看向跟方子峰一起安抚家属的袁孝华。在追随着袁孝华的身影中,她的神思就像过去的十多年一样渐渐的有了知觉,仿佛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
然而,刚刚走回来的方子杰在看到陈雪冰追随着袁孝华的视线后,脚步凝滞,内心拧了一下——他妻子的情感寄托始终不是自己,就算他尽力帮陈雪冰解决她的负重,遇到问题的陈雪冰也不会率先想到依赖他。
方子杰突然有些沮丧,他本以为通过婚姻能够改变自己在陈雪冰心目的地位,而事实并不如意。他尝到了比他预想中要苦得多的苦果。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安慰自己,时间还短,我们的婚姻毕竟才刚刚两个多月……
祭祀仪式结束,家属们依依惜别,陆续离开。
方子杰跟方子峰走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并请人把不足6岁的小舅子先行送进车里。陈飞龙很怕陈雪冰,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只能听话的缩在车里边哭边擦鼻涕。他年幼的心思中完全搞不懂,父母为什么不要他了?他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从没见过面的大姐背井离乡?他为什么要叫坟里的死人“爹”?
路边,袁孝华耐心的与几名干部协调家属们的回程事宜。
陈雪冰和方玉红走在更后面一些。
方玉红见一户孤儿寡母哭得死去活来,便停下来过去劝慰。
陈雪冰有些不耐烦,发现袁孝华似乎与某个干部意见不一致,发生了争执。
其他干部们一旁帮抢,显然是在拉偏架,被孤立的袁孝华忍不住扶着胃部。
陈雪冰担忧,见方玉红还在陪伴家属,便走过来,关切的问:“孝华哥,你胃病犯了?”
袁孝华忙说:“不碍事,谢谢你,雪冰,我歇会儿就好,还有别跟别人说,尤其别让玉红知道,我不想她又替我操心!”
陈雪冰:“又?难道……?”
袁孝华无奈的笑笑,示意她别出声,然后忍痛走向路边田埂草垛后,不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样子。
陈雪冰跟过来时,正看到袁孝华掏出药瓶倒了两粒药放进嘴里,就着唾沫干咽了下去,在等待药物发生作用前,他又用手顶住了胃部。
陈雪冰看着心疼:“发生什么事了?你近来常犯病?竟然随身带着药。”
袁孝华难掩落寞萧索,看着坟地另一侧的荒野。
袁孝华:“以前,在政府工作时总觉着机关里乌烟瘴气,勾心斗角,便常常羡慕岳父他们做企业的都是实干家,自由自在,简单明了。但当我真的进厂才发现,这里跟机关没什么区别,甚至更过分,尤其是现在发生的事。我感到很痛苦,因为除了遵照岳父的吩咐做事外,我没有任何建树,以至于时常感到自己是个无用的人!”
陈雪冰无法接受他这么贬低自己,忍不住冲口而出,道:“你不是无用,是悲天悯人,是不愿意随波逐流。请你别难为自己,现在发生的一切不是你的责任,是政府无能,是日本人残暴如同禽兽。因为这些,小冰至今没有消息,小雪疯疯癫癫,我妈为此心力交瘁,我连我爹的死讯都不敢告诉她,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说给她听,更不敢想象她知道后会怎么样?”
袁孝华叹气道:“你这么做是有担当,是把一家人的责任扛在自己身上,与我有本质上的区别……”
陈雪冰打断他的话:“没有区别,我只是做了自己的本分,可你做的是你不擅长的事,我相信在你擅长的事面前你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袁孝华不禁看向她激动的表情:“除了玉红也就只有你这么信任我,谢谢!真的,这时候我真的非常需要有人信任我!”
陈雪冰:“我信任你,永远!”
袁孝华不敢多看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感情,又看向远方,神情忧郁:“近来,我常常感到我可能不属于这个时代,无论是机关,还是厂子,我都显得格格不入,突然明白了以前读过的诗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入尘网住,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陈雪冰看着他听着他的话只感到无比心疼,却又无从安慰。
(本节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