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半个月,苏瑾在朔王府中竟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脸颊上也多了些肉,不再是刚从牢狱里出来时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样,渐渐显露出了几分豆蔻年华的窈窕身姿。
楚云沧府上的人被楚云琛清理了一番,如今楚云沧身心俱疲,只图清净,除了每天去牢狱里看看殷宁,其他琐事一概不管。
阿土自那日被抓后便心如死灰,交代了个干净,楚云琛让飞云给了他一个痛快。倒是阿茹,因着苏玉凝的原因,至今还被关着。至于关在了哪里,苏瑾懒得去问。
她自己也没有闲着,有一个人在等着她救。
苏瑾从未想过,楚云琛,会请她救治他的母妃。
苏瑾对楚云琛的母妃昭夫人也曾略有耳闻,当年先楚君就是因为独宠昭夫人,才有了七皇子楚云琛要继承大统的风声。
那也是一段血雨腥风的时日。直到今楚君上位,竟把兵符交给楚云琛,楚云琛也安心带兵,不问朝政,才渐渐维持了楚国政局的稳定。
苏瑾自然知道内里的风起云涌非她外人可以窥见,但想到当年惊鸿一瞥的昭夫人如今缠绵病榻,她也只能感叹一句权势弄人。
楚云琛并未说昭夫人生病的原因,只说吴先生虽见多识广却依然不敢下定论,且昭夫人身上的病似与数年前他在燕国游历时见过的病例有些相似,故而请她一试。
苏瑾欣然允诺。并非她自负,只是楚云琛的这个“请”字实在巧妙,她总要对得起这个请字才好。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各国来访的使臣。今日楚云琛一早便入了宫,准备相关事宜。
卫国使臣也快到了。
苏瑾碾碎了研钵里的草药。
楚宫。
楚云琛与楚君相对而坐,二人中间摆着上次未完的残局。
楚君三年前登基,如今也才至而立之年,正是最有雄心抱负的时候,俊郎的眉目间浸淫着上位者的威严。
纵使外界众说纷纭,此刻两个人的气氛倒还算和谐。
“皇兄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了。”
楚君手执一颗黑棋,闻言道,“燕国被灭后蜀国并不老实,它国使臣与齐国使臣同道而行,路上却险些污了齐国九公主的名誉,若非随同的齐国六公子应对得当,后果不堪设想。”
“齐国的这位珉公子,倒是不负虚名。蜀国与其相比,高下立判。”
楚云琛放下一颗白子,“在女子身上做文章,到底是有些小人行径了。”
楚君点点头,又问道:“最近可有看过昭夫人?朕出宫不便,不能亲去探望,子澈请夫人勿怪。”
楚云琛神色未变,“还是老样子。皇兄日理万机,还要分心后宫诸事,实在不必太过挂怀。”
楚君顿了顿,将手中的棋尽数倒入棋奁,“罢了罢了,你的棋艺日渐精湛,朕又领教了。”
楚云琛笑笑,“臣弟毕竟是个闲人,当然有时间来钻研这些了。”
离开楚君的勤政殿,楚云琛快步走向宫门。
“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在君上面前颇为得脸的那位美人,这才过几日啊,就失宠啦!”
“这是为什么?不是君上还说她唱曲儿好听吗?”
“听我在敬事房的姐姐说,是言语里提了地牢里的那位......”
楚云琛听了一嘴八卦,坐在轿子上沉思。
那位新晋的美人他也知道,是宫里教坊司教出来的,按理说不应该不懂规矩。
地牢里的殷宁,是楚君的禁忌。
殷宁,一个似乎已经渐渐被宫人淡忘的名字,又重新被提起,他倒是很想知道,是谁指使那位美人这么做的。
楚君也一定是想到了这些,不然那位美人如今早已变成一抔黄土。
转眼间时光飞逝,在一个草长莺飞之日各国使臣安顿好住处,于未央殿开宴。
楚云琛带了苏瑾来。
楚云琛身着月白色如意长纹锦衣,腰间坠着一块羊脂玉,玉质温润通透。苏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即使已经挽了最简单的发髻,穿了最素雅的衣衫,却依然无法避免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这位姑娘瞧着打扮,不像是奴婢呀。”
“许大人有所不闻,前些日子朔王爷从黎部寻来了神医救治沧王爷,听说那小神医也不过二八年华,这位姑娘怕不就是传闻中的小神医。”
“神医?荒谬!沧王爷吉人自有天相,怎能被这种下九流之人借以扬名?”
楚云琛侧目看了看面无异色的苏瑾,带着她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楚云琛为人清冷绝然,众人纵使对苏瑾再不满,也不会大胆到去楚云琛面前说。
而苏瑾,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更是不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苏瑾打量着未央宫的布置,只见殿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上首是楚君之座,由于中宫悬空,并未单独设皇后之位。
殿内虽有伶人,却并不似她在燕宫所见到的糜乱之景,倒是井然有序,不停地调试着手中的乐器。
苏瑾收回目光。她本来是不打算用这样的形式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当日楚云琛说要带她赴宴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一个从楚君的铡刀下逃出来的人,如今却要正大光明地走到楚君面前去,这未免有些太挑衅了!
楚云琛却不以为然,只有直接用新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才不会引起他们对苏瑾过去的质疑,这是苏瑾崭露头角的最好时机。
“有本王在,你怕什么?”
说这话时楚云琛靠在王府的围栏上,唇角微勾,竟俨然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苏瑾心中微叹,这人被楚国万千女子视为意中人,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的身姿与气度,不禁让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昭夫人也产生了好奇。
她自然是不怕的,她只是,有些不愿与过去的记忆再相见。
然而注定是要相见的。
各国来使进殿时,苏瑾面无异色,袖中的手却骤然缩紧,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掐痕。
她就这样透过人群,透过时间,透过山川,河流,星月,和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望见了几张自己已经有些遗忘了的面容。
明明早有预料,却依然猝不及防。
楚云琛目光并未落在苏瑾身上,却能感受到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子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僵硬。
他的目光也随着苏瑾的视线流转,只见卫国使臣规矩地站着,一个姿容明艳的女子站在左侧,楚云琛猜到了她便是苏瑾口中的“苏玉凝”,而站在苏玉凝旁边的那位芝兰玉树的男子,倒是让楚云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各国使者按次序站定,向楚君行礼问安,这样的恢弘而隆重的气势倒让苏瑾僵硬的身体回暖了一些。她重新看向使臣的队伍。
站在最前面的是郑国使团,为首之人约莫四十,身着当地服饰,唇边缀着两缕小胡子,眼睛不大,看着便是个精明的人。
卫国、齐国和蜀国站在他的后面,齐国的九公主和蜀国人在路上发生不快的事苏瑾也听楚云琛提起过,便多看了几眼。这次出使的齐国六公子齐珉和九公主乃是一母同胞,苏瑾乍一看,二人眉眼间还真是有些相似。
这些人心照不宣地将国力作为站位的依据,那些没有实力的小国使者,只能恭敬地站在后方。
苏瑾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静静地看着站在人群中的苏玉凝,和她身边那位身着长衫眉目如画的男子。
和他离开燕国时相比,如今的他更为俊朗温润,沉敛内秀,如一块璞玉,他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能让场中人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
苏瑾再一次感叹造化弄人。有些事在她心里纠结许久不得释怀,她以为她会失态,却没想到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放过了那个困在曾经的昏暗岁月里的自己。
错的人不是她,心虚与失态的人,也不应该是她。
楚君和使者寒暄过后,便命人开席。宫女陆陆续续上齐了菜式,只是宫宴的菜式就那么几样,苏瑾又知道这菜大多是冷的,没什么兴趣,只挑了几个果子填了填肚子。
还是楚云琛给她端过来的。
几番菜上过,殿中央已有歌姬在哼着曲儿。苏瑾没听过这样的小调,倒是饶有兴趣地听着。
这样一幅欢乐祥和的场景,任谁也不会想到意外发生得这样快。
齐国使团就坐在苏瑾斜对面,方才上菜时苏瑾便注意到齐珉在和侍从交代着什么,因此当九公主的身体开始不对劲时,苏瑾很快便发现了。
九公主饮下一碗乳酪后,她的面容便有些痛苦地扭曲起来,随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碰倒了桌边的杯盏。
“叫御医!快叫御医!”
在看见九公主的口中有鲜血流出时,苏瑾便猛然看向楚云琛,楚云琛向她点了点头,苏瑾便了然地起身穿过骚乱的人群向九公主走去。
在人头攒动的殿内,一个身姿清瘦的少女步履坚定地穿过人群,她神色自若,丝毫不受外物所扰,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楚君不动声色地看着台下疾步而行的苏瑾,看着她微皱眉头在九公主身边蹲下,九公主的双手捂住肚子,神情痛苦地偎在兄长齐珉的怀里。
“像是中毒了,先抱到偏殿!”
苏瑾神色凝重对齐珉道,齐珉的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担忧,人却还算镇定自若,虽然不清楚苏瑾的身份,但她是朔王身边的人,他可以不信苏瑾,但不能不信朔王,否则这一趟便是白来了。于是齐珉听苏瑾的吩咐将九公主抱到了偏殿。
苏瑾也忙跟了上去。
没有一个楚国人愿意在今日这场名为安抚实为威慑的宴会上看见这种变故,更不会希望这场变故会无法遏制,因此楚云琛才敢让苏瑾一试。
御医还在来的路上,周遭的人被暂时安抚住,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刚刚的变故,楚君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站在苏玉凝身边的卫衍,一向淡然的面色变得极其苍白,连身体都变得僵硬。
也只有坐在他对面向来冷静的楚云琛,注意到了他的苍白与僵硬。
那是在他看清苏瑾的容貌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