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琛直起身子,“怎么说?”
苏瑾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嘴这么快。
谢昆和马三彪都是男子,在他们生长的环境中,也许遇到过各种挫折,却唯独没有因为名节而被诋毁的经历。他们不知道、不理解马月为何会性情大变,更自以为是地想用向她提亲的方式来解救她。
但马月不一样,她是个女孩子,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更何况是遇到了这种事的女孩子。就算从前的她生长在家人父兄的宠爱中,如今的她也只是一个被世俗化成的刀扎得千疮百孔的姑娘罢了。
她是这场无妄之灾的直接受害者,更是所有流言蜚语的直接承受者。
“总之,按照马三彪和谢昆的话,马月现在的情况根本就不是用一个成亲就能解决的,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楚云琛细细想了想苏瑾的话,赞同地点头,“确实,姑娘家遭遇此事本就生活艰难,这时贸然提亲只怕会适得其反。”
苏瑾有些惊讶:“那王爷还......”
楚云琛道:“他来向我请假,但我没答应。”
苏瑾: ......
所以谢昆真的哭了,是因为楚云琛不给他请假哭的。
他怕再晚一些,马月就真的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次日,苏瑾坐在桌前,再一次翻阅从瑶公主宫殿里拿出的那本书来。
这是一本记录各国名人逸闻趣事的书,苏瑾记得这本书刚出世时,苏玉凝等人在宫中也争相传阅。
但瑶公主莫名其妙把这本书给她做什么?苏瑾可不认为,瑶公主觉得她是个爱看书的人,想和她交流读书体会。
她到底想通过这本书,传达什么信息?
书上有瑶公主的批注,这是一个很喜欢看书的女孩子,对每字每句都有自己的理解,每一页的注释下都会标注日期。
苏瑾一目十行地翻阅着,视线忽然在某一处停下。
在一行字的中间,泛着淡淡的暗红色,如同朱笔洇开的墨迹。
看着这一点朱红,苏瑾心中一动,迟疑地低下头去仔细观察,却仍然无法印证这究竟是否为她心中所想。
这一页的日期,是二月十三。
二月十三是什么重要日子吗?苏瑾一时有些愣怔,把阿芙唤了进来。
“二月十三?”阿芙认认真真地回想那天都有什么事情发生。
“啊!想起来了!”
二月十三不是谁的生辰,也不是什么节日,那是蜀国和齐国使臣进城的日子!
之所以想起来,是因为阿芙那天听见洒扫的婆子说,蜀国使臣个个长得贼眉鼠眼,看着就不怀好意,也不知齐国人怎么忍得了跟他们同路。
苏瑾也十分惊诧,带着疑惑,她继续翻书,没翻几页,手便僵在了半空。
那一页书上,有一滩污渍,以一种诡异的纹路在纸张上晕开,洇湿了一大片。连带着那一块,都皱巴巴的。
是一片血红。
那一页的日期,是二月廿四。
“阿芙,我随王爷进宫那天,是什么日子?”
阿芙知道她问的是宫宴,想了想道:“是二月二十四。”
苏瑾“啪”地把书合上,眸光冷凝。
————
与此同时,朔王府的私牢里,也发出“啪”的一声,鸣山将沾了水的鞭子随意甩到了刑具架子上。
随后乖巧地站在一旁,一张圆圆的脸蛋配上机敏伶俐的眼神,如同哪位富家公子身边跟随的小书童一样,一点看不出之前上刑时的凶神恶煞。
面前的刑架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发出粗重的喘息声,身上已经全是血污和伤口,在沾了水的鞭子的抽打下皮开肉绽。
几个月前还娇俏可人的茹夫人,此时已经不成人形。
楚云琛站了起来,看着面前苟延残喘的阿茹。
“我能说的都说了,王爷可不要......失信。”阿茹死死地盯着面前矜贵不凡的男子,艰难地说。
那个小圆脸看着亲切可爱,让他来审自己,她还以为是楚云琛厚待她。直到被他审了一天,阿茹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不过也不亏,她用最重要的一条信息,和楚云琛交换了一个条件。
她要见苏瑾!
楚云琛淡淡道:“话会带到。”
言下之意,来不来,端看苏瑾的选择。
阿茹笑了,笑容扯动脸上的伤口,把她疼得呲牙裂嘴,“她会来的。”
阴暗的牢房里,阿茹的神情癫狂可怖。
“没有人比她更在意衍公子了。”
楚云琛猛地将捆在她腰间的铁链又拉紧了几寸。
“啊——”
阿茹疯狂地惨叫起来。之前的尺寸对于她来说已是忍受的极限,楚云琛如今只是拉紧了一点点,她却觉得整个人要被拦腰斩断了一样。
下午,飞云问过苏瑾后向楚云琛回话:“苏姑娘说去。”
楚云琛神色未变,将手中那份沾了血的口供“啪”地扔在桌子上。
“去接她。”
飞云看着楚云琛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原来王爷要亲自带苏姑娘去吗?
苏瑾跟着楚云琛七拐八拐来到了这座私牢。这是朔王的一处别院,却丝毫不为外人所知。
楚国朔王,果真深不可测。
踏入牢房内,苏瑾闻着这股熟悉的潮湿腐朽味,有些自嘲地想到,她也是进过牢狱的人了。
飞云将牢门的锁打开,自己在外面候着。
和宫里的天牢不同,那里是用来关押后宫妃嫔及各国罪眷,环境再差也只会受一些皮肉之苦。
这里却是实打实的刑狱,两边的刑具架上,各式各样的刑具应有尽有。
苏瑾的面色丝毫未变,连飞云都觉得,换任何一个年轻女子来这里看一眼,只怕都会对朔王府从此退避三舍。
苏瑾的确不怕。眼睛里看得见的刑具算什么,人心里看不见的刑具,才是真的恐怖。
到了门口,守在那里的鸣山便殷勤地将门打开,朝苏瑾露出了一个再和善不过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王爷带着女孩子来这里呢,可不能把人家给吓跑了。
不过,好像这个女孩子并不害怕呢。
苏瑾看着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还是礼貌性地回了一个标准的微笑。
楚云琛看不下去两人沉默的交流,清了清嗓子。
苏瑾反应过来了什么,“我一个人进去?这不合适吧?”
楚云琛道:“没什么不合适,她想见的人是你。我们都在隔壁,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行了。”
苏瑾的余光瞥见阿茹浑身是血的模样,心道,就她这样,想有事也难啊。
进了牢房,苏瑾没有去后面的椅子上坐下,而是站在阿茹的面前,直直地对上阿茹的目光。
“你果然还是来了。”
阿茹得意地笑了。苏瑾还是那个苏瑾,卫衍依旧是苏瑾的死穴。
“总要来看一下,你还差几天见阎王,”苏瑾并不为她的话而动,神情淡然,“不然怎么对得起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苏瑾一眼就看见她的琵琶骨被钉穿了,右手无力地垂着,可能腕骨已经碎掉了。想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呵。”
阿茹抬起头,打量着苏瑾,她一身素净衣裙,头发用钗子简单挽了个髻,比从前在燕国时更加清冷出尘。
“你倒是命好,燕国没了,你还能在楚国找到生存之道。”
“运气好嘛,没办法,”苏瑾微笑,“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哪来这样的好运气吗?”
阿茹的目光瞬间凶狠起来。她千方百计求楚云琛带苏瑾来,就是为了这个困扰了她这么多年的问题。
“你为什么没有死!七年前,你为什么没死!”
“你说啊!”
苏瑾语调平淡:“是你们派来的人太差劲了。”
阿茹大怒,“你胡说!如果不是有人帮你,你怎么会逃脱!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苏瑾听着她的话,脑中又浮现起了七年前的场景。
那是一个雨夜,屋外大雨滂沱,雨水模糊了天地间的距离,也模糊了声和光。
所以,本就因发烧而昏昏沉沉的苏瑾,在床上裹紧那张薄被,根本没有意识到,外面即将发生什么。
她的身边躺着一个小丫鬟,是前几天因为做事不力被贵人赶出来的,彼时宫里已经有太多的宫女太监,宫中没人管理,每个月月俸供不上,一个能力不够、长得一般、没有后台的丫鬟,没有人愿意要她。
苏瑾让她在自己这里住几天,实在不行趁过几天跟着出宫采买的人混出去。
反正宫里已经成了个空架子了,谁混进来谁混进去,都没有人管。
那天为了要一床入冬的棉被,苏瑾在内务局淋了一下午的雨,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依然被打发回来。
回来之后苏瑾便发起高烧。入夜后雨下得更大,苏瑾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有响动,一摸旁边的床榻,是冷的。
她清醒了几分,挣扎着起来想去找那个叫小满的女孩子。
结果等她跌跌撞撞地到了殿外,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出现,苏瑾借着闪电的光看见台阶上一个人正压着小满,混沌的脑子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他举起手中的东西。
苏瑾的眼前闪过一道逼人的寒光,正在此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苏瑾不管不顾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拼命地冲那人的后脑勺砸去。
那人没有防备,被她劈倒,但那时的苏瑾年龄太小,又发着烧,根本不足以将人制服。
那人发了狠,爬起来向苏瑾扑来,苏瑾拼命地去够地上的那把匕首,这是那人刚刚从手里掉下来的。
就在他扑倒自己的那一瞬间,苏瑾浑身发冷,目眦欲裂,拼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匕首插进了对方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混着冰凉的雨水溅了苏瑾一脸,冷热交替的触感让苏瑾在那一刻理智全失,看着眼前的一片血红,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杀了他。
她疯了一样地用那把匕首将他捅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扎到最深,再狠狠拔出。等到她被小满微弱的声音唤醒理智时,那人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苏瑾啪地把手中的匕首扔开,愣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她的目光由那片血移到自己的双手,白皙的双手上面全是血,黏黏腻腻,还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苏瑾爬起来,背起小满,踉踉跄跄地上台阶。
平日里看着只有几节的台阶,在那一个晚上,却如同天梯。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每抬一步都要咬着牙坚持。
如果不是背上的小满还有呼吸,苏瑾觉得不如直接让这场雨淋死算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被她拼了命救回来的小满也没熬过高烧,她的身上全是磕伤和碰伤,淋着雨水早就发炎化脓了。
两个身上烫得像火炉一样的人,握着彼此的手度过了那个地狱一般的雨夜。
思及此,苏瑾长呼一口气,眼底露出了久违的杀意。
然而也只是一瞬,很快被她隐藏。
看着苏瑾的神色在牢房阴暗的光影里晦涩不明,阿茹失去了耐心,身上的疼痛让她想要破口大骂,发出的声音却嘶哑难听。
“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没死在那个晚上,就是因为你,”阿茹喃喃道,“我的弟弟,他就被公主给活活打死了!”
“那是我唯一的弟弟啊!”
阿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说出这句埋在她心里这么多年的话。
当年卫冉初到卫国,为了立威,更为了掩饰自己的那点不可言说的自残形愧,当着合宫上下人的面,把她弟弟打死了。
事后,卫冉鄙夷地说,连杀一个小孩子都办不好,没学到他姐姐半点机灵劲。
不过......
阿茹在黑暗的牢房里狞笑着,卫冉打杀她弟弟,她就把卫冉推到深渊。
谁也别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