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斜倚在黄花梨雕花床上,身旁一张小方桌上摆着一碗什锦干果粥。
过了良久,她用勺轻轻划一下,勺子悬在青花碗上没有入口。
“太后娘娘,两位侯爷已经离京了!”马修行色匆匆一进门就扑通跪地低声道。
“离开京城,离开了也好,命保住了。”张太后喃喃说了一句,下意识地将手中勺子落下。
“咚”
银器与木头碰撞的声音,让暖阁内的众人都不由心头一颤。
“太后娘娘!”众人齐声跪地,头也就低了下去。
“都起来吧,哀家的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她的神情还有些恍惚,似乎是回忆起了往昔在张府的时光。
血浓于水,亲情最是割舍不下,无论如何他们的身上都流着相同的血。
可,天家无情!
走上高位的人,注定要面对孤独。
张太后把心一横,将心底最后一丝牵挂也给抹去,她绝对无法容忍有人破坏大明江山,哪怕是他的亲弟弟。
“这两人,以后都不许再提”她缓声道:“从今往后,陛下的旨意就是哀家的意思,一切以圣意为先。”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马修,敲打道:“陛下才是这天下的主人,希望尔等好自为之。”
“翠姑,替哀家请蒋太后,说有要事相商。”
她随即摆了摆手,众人会意立刻走了出去。
马修从进来到出去一直低着头,脸上的神色阴晴变化不定。
他的心中有一股浓浓的不甘,但奈何小人物的命运,终究只能任由大人物摆布。
原本太后和皇帝斗法,他就有机会能够向上爬,甚至登临高位。
可惜,时也命也。
马修脸上又恢复了热情的笑容,他按捺住内心的欲望,开始盘算如何拉近和陛下之间的关系。
张太后坐直了身子,心中也开始了计划。
皇帝给了她一个台阶,饶了张氏兄弟一命。
最重要的是,她和皇帝在对待前两任皇帝的态度上达成了一致。
张太后没有什么强大的野望,只想守好丈夫和儿子留下的东西。
但她也绝非软弱可欺之人,能成为这大明最尊贵的女子她靠的可不只有皇帝的宠爱。
又想起前几日命妇请安,言语间对陛下新礼颇有微词,张太后的眼神又凌厉了几分。
她并不清楚新礼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能敏锐地感觉到,这背后汹涌的权力斗争。
正在他思索之际,蒋太后便来到了清宁宫。
蒋太后的衣着庄重但又不失简朴,相较于华贵的宫服还多了几分干练。
她本就是将门之女,虽然贵为王妃多年相夫教子,骨子里的性格依旧没有改变。
“姐姐”蒋太后跨门便笑道。
张太后闻声也就迎了过去,浅笑着将她扶到了床的一侧。
“不知姐姐今日唤我有何要事?”
张太后也不遮掩,开门见山将心中忧虑说了出来。
“熜儿初登大宝年龄尚幼,内阁群臣又精明能干,如今又骤然提出新政改革,哀家害怕大明出现危机他威望受损。”
张太后声音恳切,语气中没有对皇帝的不信任,反而是一种对自家子侄的忧心。
蒋太后回以一笑,“熜儿的本事哀家最清楚,他敢搭这么大的戏台,就有把握唱好这出大戏。”
蒋太后的身子略微凑过来了一些,轻声道:“即使熜儿思虑有所不周,不还有我们在后面嘛。”
张太后听着就笑出了声,额头上的愁绪也散去了几分。
他转而问道:“熜儿虽舞勺之年但贵为天子,中宫不可空缺太久,是该寻觅良家女子的时候了。”
“不急……”
蒋太后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神色,但一闪而过。
“朝政大局为重,如今要紧的是礼争,这些事情往后压一压也可以。”
张太后有些不解,为什么蒋太后对于朱厚熜的子嗣不着急。
又一想到自己,儿子连个念想都没有给她留下,心中又多出了一股淡淡的遗憾。
“姐姐,哀家觉得应该全力支持陛下,礼争只能胜不能败!”
蒋太后神情一正,语气中多出了几分肃杀的味道。
“对!”张太后立刻应道。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在空中交错,后宫彻底稳定了下来。
辞别张太后,蒋太后便来到御花园中观赏风景。
想起张太后之前所说,脚下的步子都不由急了几分。
“熜儿,娘打心底里不希望你是什么天命之人,皇家又如何,也只能在命运中随波逐流。”
蒋太后在湖畔的石桥上凭栏远眺,心中怅惋。
早在他怀孕之时,便有一个身着破烂的大肚道人前来拜访。
言说他腹中的孩子贵不可言,乃是仙真下凡,紫薇降世。
她当时也只当做一桩笑谈,给老道士舍了一顿饭,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仙人临凡不与俗同”
“道长可解释得仔细些?”
“唉,王妃腹中的孩子注定不会在此世留下孩子!”
“……”蒋太后强颜一笑,到底没有恶言出口。
老道士反而哈哈大笑,吟唱着不知名的曲调,一恍神的工夫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蒋太后此刻回想,也不能不相信当年的老道士所言。
自家的孩子出生之后,便不似其他孩童一般贪玩,反而对古文典籍颇为喜好。
长大之后,他更是一门心思投进了道学之中。
她也曾经想过,这些是否会是老道士的谎话,不如让儿子先找个通房?
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朱厚熜,后者神色淡淡,反而劝她不如多生个儿子。
“咯咯咯~”
朱厚烽抱着竹笋,一摇一晃地和熊猫打闹,更远一些是彻底摊开的大橘猫。
孩童的笑声颇具感染力,就像初夏的轻风,寒冬的暖阳。
蒋太后也笑了,困锁心中的愁绪解开。
“无论熜儿想做什么,我都全力支持”
蒋太后一念及此,都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
可能是朱厚熜多年潜移默化,也可能是一位母亲对儿子最大的爱。
她无法决定朱厚熜登上帝位,但她可以为他扫除障碍。
蒋太后心中有了决断,万里外的石德宝亦然。
石德宝来广东之后一番明察暗访,再加上高明的手段,已将市舶司的案情梳理明白。
而在外人眼中,他这位奉圣命而来的钦差,却只是到各地游历讲学,还时不时接见一番商贾进行友好协商。
官员们见他没有什么大动作,危及不到自身,也就大开方便之门。
商人更是能为傍上大树而兴奋,尽力满足石德宝的一切要求。
而石德宝却在不动声色之间,理清了广东乱象,连市舶司的幕后黑手都揪了出来。
“兵权!”石德宝沉声道。
市舶司贿赂官员的白银,就是陛下增发西北的粮饷。
到了现在他反而有些举棋不定,牵扯到大明的九镇边防,真正拥兵过万的总兵,实在不能不慎重。
即使他已经掌握了铁一般的罪证,也要顾及大局不能马上把证据公之于众。
“唉”一口浊气吐出,石德宝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
“老师,广东的商会已经答应在各地兴建学堂,他们打算捐资十万白银,想请您为学堂题个字,顺便挂个名头。”
“好!”石德宝握紧拳头,脸色突然就潮红。
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去,“告诉他们,我到时候会提字,兼任先生就免了。”
胖学生此刻疑惑万分,自家老师的心愿不就是让读书人,多条上进的路子。
怎么现在有了成效,反而不去接受。
扬名立万,显赫于乡邻,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情。
更何况自家老师为修建学堂奔波劳累,也是应得的啊!
这些商贾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要他们的钱,简直就是在割他们的肉。
而不损害朝廷利益,要来这么大的一笔钱,消耗的心力可想而知。
石德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语重心长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这老师二字,可重得很呐。”
“一旦我在这些学堂挂上了名,那学子天然就和我有了关系,牵牵扯扯勾勾结结。”
“这不好吗?还能沾点老师的贵气,前进之路岂不畅通无阻!”
“哼”石德宝反手一个脑瓜嘣送过去。
“如今是如今,未来是未来,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因我而受到牵连?”
他目光悠长地看向远处,“你老师我就没有敌人吗?我就不可能会倒吗?”
“今日的恩惠就是明日的毒药,我挂了个名字是在害他们啊!”
石德宝负袖立于窗前,望着远处市井繁华车水马龙,想到了自己当初艰难求学。
他斩钉截铁道“我本就无私心,又岂可平添枷锁!”
“是”胖学生心神摇曳,离开的步子也不由轻快了几分。
月华如大水漫灌。
城外的一处五通神庙,却仿佛将一切光都给吞了进去。
“拜见坛主,这些狗官勾结的证据,教众们已经搜集好了。”
“你做得不错,本坛主会为你请功,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石德宝哑声道。
没错,石德宝来到广东之后,就机缘巧合发现了白莲教联络的标记,顺藤摸瓜就找到了这一处分坛。
他灵机一动,本着不能浪费人力的崇高想法,便安排白莲教的人搜罗官员们犯罪的证据。
特别是市舶司一案。
“我会将这些证据传到总坛,作为控制这些狗官的工具,你为我教大业做出了贡献啊!”他脸不红心不跳。
“坛主过奖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下方的人清了清嗓子,“之前总坛吩咐我们传播的歌谣,已经准备就绪,只差上方一声招呼,整个广东都会响起这首歌谣。”
石德宝一怔,旋即面色一喜,微笑着说道:“你们做得好,且为我演示一番”
“小皇帝开新礼,变着法搜民膏……”
这声音在夜半有些凄惨诡异,石德宝越听脸色越沉,但好在他很快掩饰了过去
民间舆论造势,造谣生事,这不正是邪教的拿手好戏吗?
此刻他倒有些紧迫的感觉,原本破获大案而松下去的心立刻悬了上来。
“陛下,多事之秋啊!”但很快他把脸一换,心中镇定了几分。
“我誓要为陛下,扫清一切障碍!”
看向下方的人笑容越发和蔼,轻声道:“说说你们的计划让本坛主参详一番,千万不能有什么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