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抬眼望去,江南文人独具一格。
江南自古繁盛,文脉气息浓郁。
所谓千山千水千才子。
何处是江南?
史学界对此争论不休,或从经济角度,或从文化角度,从来没有统一的说法。
大明的冮南,往往指的是苏、松、常、嘉、湖五府所在的地区。
当然,这仅仅只是地域的划分,如果论起文化,广义的江南还有八府九府之说。
江南的文人喜欢抱团,或者说文人自矜。
杨廷和看到跪在最前方的严嵩,脸上难免出现了意外的神色。
毕竟严嵩祖籍江西,如今却成了江南文人的“头头”。
朱厚熜浅笑一声,向他们问道。
“诸君反对新礼,理由何在?”
跪地众人闻言皆是身躯一震,心中却隐隐多出了几分熨烫,仿佛是寒冷刺骨的雨水,少了几分凉意。
皇帝以君王之身,称呼他们为诸君。
莫大的荣耀。
“自周公作礼,孔圣传礼,千古流传历代遵守,华夏礼仪蔚为大观!”
严嵩拱手道:“礼法为华夏正统,身为正统的大明又怎能改礼?”
“哦”朱厚熜点了点头,反问道:“孔圣传礼,是怎么传的?”
人群中一高个的青衫文人,不假思索便应道:“克己复礼为仁!”
朱厚熜眼睛微眯,紧接着追问道:“此句何意?”
颜渊问仁。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人焉。为人由己,而由人乎哉。
那人解释道:“克己复礼,就是克制自己,一切按照礼的要求去做,这就是仁!”
杨廷和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是正统的理学观点。
“克”朱熹注解为“胜也”意思是克制。
克己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
严嵩沉声道:“所谓礼者,朱夫子认为,不仅是具体的礼节更应是天理,复礼就是遵循天理。”
张璁闻言眉头皱得很紧,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严嵩,心中不觉多出了几分忌惮。
大雨依旧在下,沉默不言的氛围变得有些压抑。
严嵩更是多了几分惶恐,难道是自己用力过猛?
他在心中百转千回,急速地想着破局的方法。
怎么样不着痕迹地捧一捧陛下,把风向逆过来。
而在他身后一众文人却都敬佩不已,觉得严嵩有文坛宗师之相。
“啥啥哈”朱厚熜的笑声打破了沉寂,他看向众人“诸君所言,对也没对。”
他龙袍一挥,缓声道:“今时不同于往日,任何东西都具有时代的优势与历史的局限。”
他向前走了几步,“诸君反对新礼,要遵循孔圣之礼”,他目光凌厉了几分,喝问道:“孔圣之礼何为!”
“朕以为,克字解释成克制不妥当,应该是做到做好的意思。”
他横眉一扫:“克己复礼,孔子的意思是让每个人做好自己,人人各安其位,尽到本分,也就恢复了社会的礼仪。”
他笑了笑,“诸君以为然否?”
“这……”
文人们陷入思索,朱厚熜身后的大臣们敏锐地感觉到此言背后的深意。
陛下认为,朱熹的解释不妥当。
这难道是下一次的风向?
严嵩心中一喜,正了正身子,“臣以为陛下此言不无道理,朱子并不能完全代表孔子。”
他大义凛然道:“学问只有对错,即使是朱子也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言下之意,严嵩认同朱厚熜的观点。
“陛下所言莫非是人生来就要被定义,不是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士子心中不忿,强撑着胆子言道。
朱厚熜轻声道:“人人各安其位,这位并不是固定的,而是随世而移,随时而变。”
他负袖立雨中。
“得国之正,无外乎我大明!”
“匹夫起事,无凭借威柄之嫌。”
“为民除暴,无欲窥神器之意。”
“在其位则谋其政,朕为天子自当为万民谋为天下谋。”
他肃声道:“新礼是国之大政,焉能动摇?”
文人士子还未反应,小黄门手持的飞翼柱却声音大作。
“陛下圣意,臣等定当遵从,新礼立大明兴。”
“臣蒋冕、王瓒……”
一声声高呼,从飞翼柱中传来。
麦福见状赶忙,上前言语。
“此物名为飞翼柱可千里传音,如今诸位所听到的就是江南官府诸位大臣的声音。”
“想要使用此物,就必须学会新礼!”
严嵩目光幽深,心中不觉大定。
这一局,他赢了!
心中虽然如此想,但他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挣扎几许无奈,最终化作一声仰天长叹。
“陛下所言甚是,我们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文人之本在民,文人之位在君。”
他起身朝着朱厚熜的方向深深一揖。
“新礼一定要立!”
他仿佛宣誓一般的声音出口,文人们错愣万分。
严嵩猛的转身,“孔圣之礼,窃以为礼冶二字”
“但却有两层含义,第一种是政治与社会的基本秩序,第二种却是人的基本诚意,而表达出的秩序的温情。”
他喟然一叹:“第一种的强势,让我们忽略了第二种,但这第二种最需要被肯定。”
“因为第二种解释,证明了礼是活生生的东西。”
“它来源于生活,也必将回归生活,它是流动着富有生机的。”
“究其本质礼法是为了让百姓生活得更好”严嵩随手一指飞翼柱,当头棒喝一般:“诸君且思,新礼能否让百姓生活得更好!”
“啪啪啪”朱厚熜连拍几下,眼中赞赏之意更甚。
严嵩确实有两把刷子,对于礼法更是见解独到。
此人确实可用。
“严嵩所言不差,新礼是大势所趋,诸君要逆大势否?”
严嵩伏跪,大声道:“臣自知有错,不明大事不晓大局,此刻幡然醒悟才觉得痛苦万分,请陛下降旨责罚。”
朱厚熜上前将他扶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卿等何罪?”
朱厚熜轻声道:“大局未明谁也看不清,就像谁也想不到就飞翼柱能千里传音。”
“诸君此来京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才是我大明真正的骨头,朕又岂能怪之?”
“陛下!”
严嵩热泪纵横,一众文人也是荣辱共焉。
大雨之下,君臣相得。
“我不光不罚还要赏,传朕旨意即日起严嵩调任礼部任郎中!”
严嵩大喜过望,夙愿一朝得偿。
朱厚熜却话锋一转,语气中多出了森然之意。
“我大明朝都是忠臣没有奸臣,但难免混进来几个奸恶之辈,扰乱官场风气,坏了书生文气。”
“麦大伴,替朕念一念吧”
麦福行礼之后,大声道:“江南胡一会、张华………为倭寇奸细……”
朱厚熜想了想,朝下方的严嵩问道:“严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严嵩大义凛然,痛心疾首般看了看身后脸色煞白的几人。
他抚胸捶心,慷慨陈词。
“陛下,臣请杖毙!”
朱厚熜转身,“诸卿以为如何?”
“臣等请杖毙!”
声音齐整无比,却轻而易举能听出几分无奈。
今日之后,这廷杖真的成了臭不可闻的东西!
“好!”
朱厚熜龙袍一甩,“杖毙!”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而去。
此时大雨已歇,天光破云。
璀璨的金光冲破束缚,直朝大明门奔去。
一道彩虹连于遥远的天际,恒玄在紫禁城上。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然。
金光落在朱厚熜身上,为龙袍镀上了一层金粉。
少年威仪天成,姿态非凡。
他的身影朝巍峨的三大殿而去。
士子心中浮现一个词汇,“见而忘仙玉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