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镇。
镇远门外,吴风泽拄剑颓然回望。
耳畔榆溪河水涛声依旧,城镇却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
他悲愤地说道:“四望黄沙、白草漫漫,吾一腔血难挽天倾。”
大量的百姓已经撤到了驿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麻布破衫。
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容坚毅的百姓,心中的羞愧之意更甚。
榆林是九边中最为穷困的一个军镇。
成化二十二年,榆林长城修建的第十一年。
新上任的巡抚黄立绂按照惯例巡视防区,偶然发现了一位士兵的妻子在带着马儿饮水,妇人只有“片布”掩盖下体,他惭愧万分痛定思痛开始进行大力改革。
在他离任之后百姓们穿上了麻衣,数十年过去麻衣还是当年的麻衣。
“大人,让我们留下吧!”一个面容黄瘦鼻梁高挺的少年喊道。
“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鞑靼赶不走我们!”
“大人,我们留下还能多杀一个敌人,跟着走了就多浪费一份粮食。”有的老人忍不住沉声道。
………
大家都站得极有规矩声音却此起彼伏,吴风泽的眼眶立时就变得湿润了。
这就是榆林,驼城的百姓啊。
榆林自然情况恶劣,财政危机严重,但百姓们依旧顽强地抵抗在外族入侵的第一线。
“延绥人素忠朴,至死无怨。”
延绥就是榆林。
而驼城是他的另一个名字,一个连敌人都忍不住称赞的名字。
骆驼一样的坚勇不屈。
“大家都要安全地离开,即使少了一个人我都愧对奋战的将士。”
他扯着嗓子,大声地喊道:“众位乡亲父老的平安,就是对将士们最好的报答。”
他一挥剑,斜斜指向前方,“启程吧!”
于汉中跨坐在城台上,苍茫北顾眼神越发决绝。
他苍老但有力的声音逐渐在长城上传开,“将士们到了决战的时候了,我们要誓死守住长城,绝不让外族跨过一步。”
他猛地起身虎目寒光,“哪怕战至一个人一柄刀,大明的土地不能丢!”
丢了半只手的老兵用尽全力擂动战鼓。
守在城东的小兵忍不住舔了舔刀上已经干涸大半的血液,借此来安慰干得破皮的嘴唇。
他们已经守了两天一夜,一天一夜没有喝过水了。
他紧张地看一下远处涌来的士兵,忍不住紧了紧握刀的虎口。
于汉中像一杆大旗牢牢地扎在长城上,枯瘠苍发随风飘舞。
他深情地望了一眼榆林,便不再回头。
于汉中知道这可能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了,他要把所有的精力、勇气、信念都化作刀刃砍向敌人。
“轰——”
巨大的炮声响起,从长城内轰来。
于汉中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紧接着就是满脸的愤怒。
难道城内有叛徒!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刚想厉声大喝,就因为看到熟悉的身影而愣住了。
“风泽你怎么还没有走,留在这里是真的会死的。”
吴风泽顾不上满脸的尘土,兴奋的大喊道:“于老将军我们都能活下来,榆林有救了!”
他气喘吁吁爬上城楼,“陛下派来援军,固原镇的大军已经到了!”
“固原镇?”
即使强烈的喜悦涌上心头,经验老道的于汉中也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
他冷静地问道:“固原距此千里即使将士昼夜奔袭也需要两天,更何况鞑靼突然来犯无人知晓,我们昨日才派出的信使他们怎么今天就到了?”
他一脸狐疑地看向吴风泽,吴风泽没有解释反而大声地向后喊道:“曾总督、陆千户,于老将军在这……”
等到城埻守满军士,于汉中方才心中大定。
也知道此刻,他一直紧绷着那根弦,才微微松弛了几分。
“于老将军,开城门吧!”曾铳一脸郑重的说道。
“开城门?”于汉中满是疑惑,他问道:“鞑靼骑兵凶猛,让将士步行迎战与送死何异?”
曾铳去仿佛早就料到他的反应,眼神微眯道:“骑兵何足为惧!”
“于老将军有顾虑,不妨随我下去一看。”
几人离开长城,随即来到最近的一个军阵。
曾铳心情激动地指向士兵们手中的武器,“遂发火枪,装卸速度极快,远超之前的火器。”
“改良版虎墩炮,一炮之威震天动地!”
于汉中点了点头,却没有像曾铳一样激动,他略一扫视就忽略出了这些武器的数量。
一百多支遂发火枪,五六门虎蹲炮,对抗千人的军队或许无往不利。
但鞑靼可是以万为单位的冲锋,尽管此刻城外只有五六万人,也不是这几件武器能够抗衡的。
“哈哈哈”曾铳驻足信手一指,“若仅是如此我也不敢让将士们冲锋,真正的利器还是它。”
“铁丝网!”
嗯,于汉中疑惑之色更甚,“这是铁丝?”
他看着发红发黄的网状结构,忍不住凑近看了看。
但还没等走进几步一股难闻的恶臭就扑面而来,那感觉就像拖了几月的厕所发霉了的湿拖把。
他定晴一看网格间还若隐若现,有着一些浊黄的固体物质。
“这?”
曾铳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尴尬地笑了笑,“这些铁丝网都在茅房里泡过。”
“为何如此?”于汉中问道。
曾铳刚想解释就看到远处走来的笔挺少年,随即连忙招手:“陆千户,你来给于老将军解惑吧!”
陆炳耳力极佳,闻言加快了步伐,几个呼吸就走了过来。
于汉中略一打量,少年穿着紧身飞鱼服身姿挺拔脸色灿然,真可谓英姿勃发。
陆炳略一拱手,便向众人解释铁丝网的厉害之处。
听到最后于汉中意动非常,但依旧不敢拿众多将士的性命做赌注。
“城门,还是不能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曾铳正欲相劝,陆炳忽然出声道:“不妨让锦衣卫带着这武器,先尝试一番。”
于汉中思索良久,终究还是答应了。
日照榆林,北风萧萧。
鞑靼骑兵扬尘万里,从天空向下俯瞰仿若利箭一般。
骑兵是这个时代战场上最强大的武器,冷兵器时代的主力。
蒙古骑兵更是横扫欧亚不可一世,但现在他们似乎遇到了对手。
三队锦衣卫仅仅数十人,武力最高者不过化劲,却硬是凭借古怪的网状物阻拦住了汹涌的骑兵。
当然,他们拦住的仅仅只是先头的一个小分队。
但这也足以称得上骄人的成绩,毕竟之前数百人都拿骑兵小队无可奈何。
于汉中站在墙头看得心潮澎湃,大力地挥舞着双手。
“好,好啊!”
“有了这样的神器,就再也不怕鞑靼人的骑兵了!”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北京谨身殿。
朱厚熜正坐于灵犀盘前,提笔挥毫。
片刻后,他收笔负袖立于殿中。
他朗声道:“鞑靼来犯,不强击不足以扬我国威!”
“陛下圣明”大殿内众臣齐声
陆炳说好悬空的玉印和灵犀盘上的“圣旨”,便直奔长城而去。
他跃上城墙就听到于汉中兴致勃勃地与吴风泽讨论。
“再多一些这样的铁丝网,何愁鞑靼不灭?”
“是啊!我们再也不用死守了。”
曾铳嘴角一抽再多一些,就是这一些铁丝网都让他心疼了几个月。
再多一些,岂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他望向远方,这拉的可不是铁丝网,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八十万两,八十万两能打造多少农具,能让多少百姓有衣可穿,有房可住。
他喟然一叹,看向鞑靼的目光中仇恨更深了。
陆炳上前和曾铳对视一眼,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笺。
“于汉中、吴风泽接旨”
于汉中瞳孔微缩,一脸不可思议的看了看吴风泽,后者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却都立刻跟着曾铳跪了下去。
圣旨很短,仅仅只有几字——
打,打到长城外!
“臣于汉中接旨”于汉中一脸正色,双手郑重接过纸笺。
他略微一扫,金戈铁马气势雄浑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于汉中接过纸笺,随即下令道:“开城门,迎战鞑靼!”
……
长烟落日,长城一如过往地肃穆威严。
鞑靼被赶出去了!
榆林城内万众欢腾,万里之外的北京谨身殿内的重臣也都目光热切。
内阁阁老、六部尚书,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落在灵犀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