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汀泷宫一连住了四夜,他与淮嫔就像两个陌路相遇的旅人,在浅淡的烛火前,依偎着聊些过往的故事。淮嫔是个善谈的人,她说了很多琐事,却不会让人感到枯燥和厌烦。听淮嫔说这些故事时,皇帝一直在心里想,做淮嫔的孩子一定不会感到无趣,因为淮嫔有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能够让一颗稚嫩的心感到无尽稀奇和热闹。
可惜,淮嫔的孩子没有了。
淮嫔没有回避这件事,她甚至可以主动说起自己坠湖的事。淮嫔说,她小的时候曾经有过落水的经历,所以她非常怕水。就连走在水边都会心中不安、手心出汗。
落水那一年,淮嫔不过六岁,她是家中长女,母亲虽然不是正室,却很得父亲的宠爱。所以淮嫔一出生,就得到了父亲的喜爱,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因为父亲对她太好了,其他妾室便心生了嫉恨,其中一个姨娘便诱着淮嫔到水中去摘荷花。
淮嫔是个执拗的人,因为呛水,她的眼泪鼻涕齐流,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松开抓着荷花的手。幸亏府中下人及时将她救了起来,否则严府的大小姐就要落得早夭的命运了。
从那以后,严府所有的池塘都被填得只有没踝的水深,池塘里也不再养荷花,只放了几尾鲤鱼装点颜色。害淮嫔落水的侍妾最终被卖身出府,不知所踪。
淮嫔说,她怕水,因为怕水,所以很少去水边,可是,这样就错过了许多好风景。想到这一点后,淮嫔的心思活动了,她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因此才大着胆子去了碧荷映月。
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虽然尝试都可能面对失败,可是淮嫔的这次尝试让她一败涂地,她不仅败给了自己的弱点,还败给了自己的命运。听淮嫔万分感慨地剖析着自己的心路历程,皇帝倍受启发。
故事中的淮嫔是勇敢的,她想要战胜的,是脆弱的自己。这样的淮嫔,有种特别的魄力。
淮嫔说,她的性格和父亲有五分相似。另外不像的五分是父亲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果敢、坚韧、隐忍、敏锐和冷酷。父亲说,不希望淮嫔像他,父亲希望淮嫔能够更温和、更率性、更宽容。
可是接到入宫的旨意后,父亲的想法变了,父亲希望淮嫔能够更稳重、更冷静、更机灵。父亲说,淮嫔在家是娇女,可是入了宫,就是臣女,要以圣命为重,要懂得取舍,要认清大局。淮嫔明白父亲的期望,却不知道改如何去承载这份期望。她习惯了做严家倍受宠爱的长女,却不知该如何做皇帝委屈求全的妾室。
皇帝听到这里就笑了,直到淮嫔情真意切地说出这句话,他才真切地感受到淮嫔心中的不如意。
尽管不愿承认,皇帝却知道,嫁入宫中的女子,除了身为中宫之主的皇后,没有谁是真正如意的。
做皇帝的妾室,除了身份上更高贵一些,在生活中,与一般人家的妾室并无不同,甚至比一般人家的妾室还要艰难一些。在深宅大院里,妾室若是足够出众,至少可以挑衅正室,有本事厉害的,甚至能取而代之。可是在后宫中,妾室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取代皇后,皇后的身份摆在这里,任谁都不敢轻易造次。
淮嫔见皇帝笑得认真,并没有以“失言”掩饰自己说过的话,而是更加坦率地告诉皇帝,她在宫中的生活过得很顺意,至少没有委曲求全。
淮嫔的坦率让皇帝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烟火气,就像画本中的民间夫妻,妻子与丈夫,诉说衷肠,虽然有淡淡的怨气,却又带着温馨和甜蜜。
皇帝将淮嫔搂在怀里,安抚着她,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关心和爱护,忘却失去孩子的悲伤。
淮嫔告诉皇帝,她无法抹去这段深刻的记忆,因为她思念的不是那个与她无缘的孩子,而是那个已经走进岁月再也无法遇见的自己。淮嫔说,有孕之前,她想的是如何得到陛下的宠爱;有孕之后,她想的是如何让腹中的孩子得到陛下的宠爱。她发觉,无论怎样,她都绕不过“陛下的宠爱”,无论是过去的她,还是腹中的孩子,亦或是此刻的她,都对陛下的宠爱有着深深的渴望。
皇宫幽深,冷若寒潭,皇帝的宠爱如同篝火,能够温暖漫漫的长夜。淮嫔问皇帝,是否愿意将温暖分给她一份。
面对心无旁骛的淮嫔,皇帝轻轻地亲吻了她的额头。皇帝无法拒绝这样的淮嫔,她谦卑谨慎,不会理所当然的接受皇帝的怜爱,也不会若无其事地享受皇帝的关怀,她似乎只是想在一段短暂的岁月里陪皇帝走上一程。
皇帝拥着淮嫔,让淮嫔再唱一次给孩子唱过的歌谣,那歌谣里有连绵的思念,还有无尽的忧郁。当淮嫔唱起歌谣时,皇帝想起了那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岁月。在那些岁月里,皇帝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怀着对母亲的思念生活在这个沉寂如水的后宫中,那些焦虑不安的日日夜夜,那些紧张拘束的时时刻刻,都沉淀在皇帝的记忆深处。
看着沉沉入睡的淮嫔,皇帝心中的阴郁四散而去。他已经能够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情绪,无论那些记忆带给他怎样的感觉,他都能平复心中的波澜,保持住自己和煦温柔的神色。
离开汀泷宫,皇帝在深夜中踽踽独行。三沐带着宫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追的太近,唯恐扰乱了皇帝的神思。
不知不觉中,皇帝走到了锦织苑外。站在门口,皇帝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个时候,兰笙一定已经睡了。就算进去,兰笙也不会有精神听他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就算兰笙强打精神听了,也不会给予他什么安慰;就算兰笙试着安慰他,他也不会真正地放下。那些故事已经融入了他的血脉,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微微叹了口气,皇帝示意三沐上前敲门。门开后,皇帝闷声直奔寝殿,借着月光摸进了内室,直到钻进那个温暖的帷帐,皇帝的心才彻底等下来。
将沉睡的人搂紧怀里,皇帝长长舒了口气,须臾便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