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写出的这八个字,普通的文人看了,或许没什么感觉。
他们可能觉得这两个词语不错,却不会有其他感受。
但对钱谦益来说,却仿佛拨云见日,解决了困扰他的一个大问题——
那就是他的学术理念,缺少一个核心。
所以他在学问上,一直比刘宗周差了点。虽然被人尊敬,却称不上儒学大师。
这个问题,在刘宗周领悟慎独之前,还体现得不太明显。但是在刘宗周由主敬到慎独、拥有鲜明的学术理念后,两人之间的差距,猛然又被拉开。
就连朱由检,也认为刘宗周就凭现在的学问,都有资格在死后从祀孔庙。但是钱谦益距此,却是差了很远。
所以在重制礼乐上,朱由检选择刘宗周。不仅是因为此人在历史上是殉节忠臣,还因为他的学问、名望,都能把这件事情撑起来。
钱谦益则因为种种原因,错失这个机缘。
这件事情,在旁人看来似乎理所当然。但是钱谦益内心,却是痛彻心扉。因为他错失的不仅是重制礼乐,还有成为圣贤的机会。
所以,他在领悟出恒产论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理论作为学术核心,整合一身学问。
也因为此,在被皇帝批示,指出最初的恒产论问题后,他才会苦思冥想,得到领悟提升。
在这次入宫见皇帝前,他本以为自己的学术核心,就是最终完成的恒产论了。
没想到皇帝对他看得更明白,抛出了“经世致用,实事求是”八个字。
这几个字,顿时击中了钱谦益的内心,让他把恒产论抛在一边,知道“经世致用”这四个字,才是自己之前的学术核心。
甚至他自己之前都隐隐领悟到了这一点,在给唐顺之的外孙白绍光写书信时,提出了“由经术以达于世务”的理念。距离经世致用,只差那么一点。
所以,看到这四个字后,钱谦益顿时明白,自己一身所学,就着落在上面。
这种觉悟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热泪盈眶,拜服在地说道:
“臣今日方才知道,陛下如何知臣。”
“谦益得此厚恩,敢不尽忠效力!”
对皇帝敬若神明,简直要五体投地。
那么多人都没看出来的事情,被皇帝轻易指出来。钱谦益知道皇帝一定读了他的很多文章,而且体悟极深。
所以才会发现他的问题所在,并且总结出了“经世致用”四个字,送给他作为学术核心。
这种被皇帝重视、指点觉悟的感觉,让钱谦益感激涕零,知道自己除了尽力效忠之外,没有选择余地。
因为皇帝送他的,不止是几个字,还有核心的学术理念,甚至孔庙的地位。
如果这样他还不为皇帝尽忠,以后就会被世人唾骂,成为孔庙圣贤的反例。
这种局面,是朱由检费心营造的,也是他收伏钱谦益的手段之一。
“经世致用”这四个字,对他来说领悟起来没那么难。毕竟他曾学过的历史课本上,就清楚地写着,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的实学,核心是经世致用。
所以,在看到钱谦益的文章后,他很快发现,钱谦益距离领悟经世致用,只差那么一丝——
甚至,若非钱谦益在后世的名声太差,极有可能被视为实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所以他早早写了“经世致用”这四个字,打算用来收买钱谦益。
然后,又因为后世的影响,在经世致用后面加上“实事求是”这四个字,让钱谦益作为自己在学术上的代言人,引领大明的儒者认识事物的本质。
只是这几个字是否给钱谦益,他之前还没定下心。毕竟钱谦益在后世的名声实在是太差了,他有点担心这个人。
直到钱谦益机缘巧合,从他传播出去的一些观念中,领悟出了恒产论。朱由检才下定决心,把这八个字赐给钱谦益——
再不赐下,钱谦益的学问就走上另一条道路了。以后再赐给他,就没有这个效果。
如今赐给钱谦益,收获才会更大。
果然,钱谦益收到赐字后,如同被捅破了窗户纸,很快就领悟到自己的学术核心,应该是经世致用。
甚至所谓的恒产论,也是经世致用的一部分。是他从《孟子》之中,领悟出的用于世务的学问。
这门学问的包容性,远远胜过恒产论,是有可能让他从祀孔庙、成为圣贤的学问。
所以钱谦益的内心之中,对皇帝极为感激、甚至把皇帝当成了知己——若非知他甚深,怎么会指出这些?
甚至他还觉得,皇帝早就想大用他。之前的磋磨,不过是磨炼而已。
这些想法,朱由检虽然不知,但是他却知道,钱谦益此时已经可以大用了。不管是自己的恩情,还是他之前践行恒产论的表现,都代表钱谦益有所变化——
就算他是伪装,以后也要继续伪装下去。
所以在赐字之后,朱由检又提点道:
“经世致用,是实际的学问,所以朕加上了实事求是四个字。”
“以后这门学问,可以称为实学。”
“钱先生的《恒产论》,就是实学的一部分,能够经国济民。”
“以后,还请先生多多实践、专注实务、发展实业。”
“不要像有些宋儒那样,‘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朕需要你们经世致用,解决实际问题。”
这番话代表了朱由检的期望,也是他对实学的要求。希望钱谦益能带领实学一扫理学、心学的空谈风气,专注于实际事物,帮自己解决问题。
甚至,为了防止有人喷实学是功利之学,他还把明亡之后有人评价宋元以来儒者的话说了出来,针对理学、心学。
这样刚诞生的实学,就有了极强的攻击性。钱谦益也可能因此收到非难,被很多儒者敌视。
不过,这对朱由检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改变崇尚空谈的风气。
而且还能让实学在和理学、心学的较量中完善,迅速成熟起来。
至于钱谦益在此过程中受到的非难,他是一点都不在意,只要自己力保,钱谦益就不会出问题。最多是损失点人缘、人望,没有以前的影响力。如果钱谦益能带领一批东林党人转向实学派,他会更加满意。
但是他不在意,钱谦益却很在意。这两句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以至于钱谦益听到之后,顿时冷汗涔涔。因为现在的儒者,几乎都是理学、心学门人,平时就喜欢谈论心性,相互间辩来辩去。
就连钱谦益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直到后来才领悟要专注实际的学问。但是距离经世致用却差了那么一丝,并没有真正践行。
如今,皇帝给实学安上这么两句话,几乎把现在的所有儒者都骂了。刚刚诞生的实学,必然会面临巨大的压力。
他若承受不住,可能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