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老朱和马娘娘他们,这个问题就算是到大明灭亡,应该都没人意识到。
否则不会到最后都没有改变,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是他们迟钝之类的,而是时代局限性。
这也是陈景恪现在最大的优势,现代思维。
当时代被改的面目全非,前世的知识逐渐失去作用的时候,现代思维就成了他最大的依仗。
他的身份地位,让他有条件可以了解大明的一切。
然后用现代思维去剖析,能得到许多这个时代的人很难发现的问题。
发现廷推和打击结党的弊端,就是成果之一。
不一定百分百正确。
毕竟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不可能是一两个因素造成的,都是多种因素综合的结果。
但总能提供一个不一样的参考意见。
很多时候,这个‘不一样’能起到关键作用。
陈景恪说道:“首先说说廷推。”
“从始皇帝开始,命官的产生方式一般有三种。”
“其一,君主直接任命。”
“其二,丞相推举,君主任命。”
“其三,吏部推举,丞相讨论,君主任命。”
“通常情况下,这三种方式是同时存在的。”
朱元璋三人微微点头,确实如此。
始皇帝完成中央集权,将命官的任命权收归君主手里,县令都要皇帝亲自任命才有法律效力。
虽然有些时期出现过例外,比如西汉前期丞相也有权力任命官吏。
甚至明朝初年的丞相,也能不经皇帝允许任命部分官吏。
胡惟庸就是靠这个权力培植党羽的。
但这都是特殊情况,很快这种权力就会被君主收回。
从始皇帝之后,官吏任命的流程大体上就这么固定了下来。
当然,皇帝不可能事必躬亲。
全国一千多个县,几百个州郡府,数万命官。
除非皇帝是计算机,否则根本不可能管得过来。
所以,一般只有重要官员皇帝才会亲自任命,比如丞相、三公九卿、封疆大吏等等。
相对重要的官吏,比如州郡长官、主要衙门的主事一类的,由丞相举荐皇帝审核之后任命。
当然,吏部也有举荐权。
尤其是低级官吏以及不那么重要的职务,基本就有吏部举荐,丞相讨论然后上奏皇帝。
皇帝象征性的看一看,然后盖章任命。
可这么做很容易养成权臣。
尤其是在皇帝暗弱无能的情况下,往往会出现强势的丞相,反过来压制皇权。
也会让吏部的权势过重,吏部尚书和侍郎,就是事实上的半相。
老朱解释道:“所以,咱才更改了任命官吏的流程,有了空缺让群臣共同举荐讨论人选。”
“皇帝只需要掌控大局即可,能省去不少心力。”
陈景恪暗暗摇头,太想当然了啊:“问题就出在这里。”
“前朝任命官吏的流程决定了,这个权力掌握在皇帝、丞相和吏部手里。”
“普通官员是没有资格插手的。”
“一个职位出现了空缺,谁都不知道最终会由哪个人来填补空缺。”
“对普通官吏而言,即便职务出现空缺,也很难轮到他。”
“一个人想升官,要么好好干拼政绩,要么走门路攀关系。”
“可是廷推之法施行之后,所有人……至少有资格上朝的人,都有了插手的权力。”
“这就意味着,一个职务出现空缺,‘我’就有机会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或者举荐我的朋友坐上这个位置。”
“廷推看的是谁的声音大,官吏为了增加胜算,就会拉拢更多人。”
“这也意味着,有野心的人必然会结党。”
“最致命的还不是百官结党,而是廷推逼着他们必须要进行党争。”
有空缺的职务,大家结党去抢这个空缺。
那如果没有空缺,而我又恰好有个朋友想升官,怎么办?
答案只有一个,拉一个人下来,职务不就空出来了吗。
“以前山东的官和广东的官,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大家你好我也好。”
“现在不一样了,只要两个人不是一派的,就有可能下死手去整对方。”
“因为只有对方下来了,自己派系内的成员才能晋升。”
“自己派系的力量强大了,自己升官的概率就变高了。”
“所以,哪怕两个从来没有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对方的官吏,都能成为死敌。”
你说我不结党行不行。
不行。
只要你当官,就挡了别人的路。
别人就会把你搞下去,把这个位置抢了。
一旦这种局面形成,那么只要是当官的,就必须要结党。
有人说了,海瑞,他总没结党吧。
对不起,海瑞也有自己的朋友互相帮扶。
那个朋友就是朱衡,一个名声不显的大佬。
没有他一路的提拔保护,就海瑞的性格,早就被人陷害死了。
更准确的说,海瑞是举人的身份,在明朝没有人提拔,连县令都很难当上。
是朱衡将他从教谕一步提拔成县令的。
他出仕后,几次大的危机都是朱衡帮他化解的。
比如他担任县令时候得罪鄢懋卿,朱衡当时恰好担任吏部侍郎。
严党不想得罪朱衡,就没有动他。
直到他上了《治安疏》名震天下,有了名气作为护身符,才算是没人敢动他。
当然,他们两个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
朱衡欣赏海瑞的性情和操守,海瑞对朱衡非常尊重。
属于互相提携帮扶的楷模。
但海瑞在朝中有人帮扶也是事实。
明朝中后期,已经到了不结党就没法活下去的程度。
听到这里,朱元璋三人恍然大悟。
但理解了之后,老朱却更疑惑了:
“既如此,那咱打击结党,不正好能遏制党争吗?”
“为何你还要说会加剧党争?”
陈景恪长叹道:“问题就在这里,什么是结党?标准是什么?谁来判定?”
“我和他是同僚,一起吃了几顿饭,算不算结党?”
“我和他政见相近,为了推行一个政策,在朝堂携手合作了一次,算不算结党?”
“我拉一个人下马,只是空出来一个位置。”
“如果我给他打上结党的标签,就能拉下来一大群人,空出来更多的位置。”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有人故意搞扩大化?”
老朱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太了解官场的情况了。
不是会不会搞扩大化的问题,而是肯定会。
陈景恪顿了一下,给他们思考时间,才继续说道:
“以后有官吏犯事下狱,审讯的时候问的第一句话,可能就不是他犯了什么罪,为什么犯罪。”
“而是先问他的同党都有谁。”
“你和他一起吃过饭,结党,抓。”
“你曾经在朝堂帮他说过话,结党,抓。”
“仅仅是结党还不够,必须要变强,让自己的党派变得足够强大。”
你说我们几个人抱团结成小圈子,不搞事情只自保行不行?
对不起,不行。
你们当官就挡了我的路,必须要给你们搞下去。
你们抱团成小圈子那更好了,罪名都有了,结党。
官吏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只能拼命扩大自己党派的势力。
党派实力越强,在党争中活下来的概率就越大。
“职务就那么多,想扩大自己的势力,就必须去争去抢去偷袭……”
“想尽一切办法去攻击别人。”
“到那个时候,上上下下都只有一个念头,结党营私。”
“没有人会再想着去干实事。”
“因为不做就不会错,做的越多错的就越多。”
“所以,朝廷明牌打击结党不但不会遏制党争,反而会激化党争。”
“让朝堂变成类似于乱世的状态。”
马娘娘和朱雄英都脸色凝重,他们没有想到,以前以为的两条良策,竟然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而且他们敢肯定,陈景恪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的会演变成这种情况。
道理其实并不复杂,推演一下就能得出结果。
只是以前大家陷入了思维误区,没有往这方面想罢了。
老朱眉头紧皱,说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可陷入乱世有些夸大了吧?”
陈景恪说道:“您以为乱世和治世最大的区别在哪?”
老朱说道:“乱世自然是礼乐崩坏、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治世律法健全,百姓安居乐业……”
陈景恪摇摇头说道:“这只是表象。”
“乱世和治世的区别,在于乱世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治世是相对确定的。”
朱元璋、马娘娘和朱雄英都很茫然:“确定性?何意?”
陈景恪说道:“先说治世,因为有相对稳定的秩序,大多数东西都是相对确定的可预见的。”
“比如,我努力种田,一般都会有不错的收成。”
“我建一所青砖瓦房,就能传承两三代人。”
“我是个当官的,清廉爱民保一方平安,就算不能升官也能平稳做到致仕。”
“再说乱世的不确定性。”
“我建了一所房子,第二天就被劣绅恶霸给抢走了,告官的地方都没有。”
“我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田,即将收获的时候,又被人给抢了。”
“我是个当官的,保境安民……突然来了一波匪兵,将一切付之一炬。”
“如果大明的官场陷入全面党争,那么一切就会变的不确定起来。”
“我辛辛苦苦做了官,啥都没干,突然有一天就被人给扣了个帽子抄家灭族了。”
“这种不确定性,会让百官心里惶恐不安。”
“为了消除惶恐获得一点安全感,他们只能拼命结党去攻击别人。”
“最终让大明陷入永无止境的党争泥潭。”
老朱、马娘娘、朱雄英三人都露出深思之色。
这个说法确实很新颖,给了他们很多灵感。
但他们思考最多的,还是党争的事情。
过了许久,老朱才长叹一声,开始了反思:
“若不是你提醒,恐怕咱这辈子都捉摸不透其中的道道。”
“当初赵瑁案的涉案人员如此之多,咱心里就很奇怪,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今日总算是有了答案。”
“是咱的恶政,逼迫着他们结党。”
“等这件案子爆发,他们的政敌又联合起来落井下石。”
“或许很多人都是无辜被牵连进去的……不,不是或许,是肯定如此。”
“还有前两年咱巡视地方,每次咱都能轻易发现部分官吏的小尾巴。”
“派人去查的时候,几乎都是一查一个准,很容易就能揪出一大串贪官污吏。”
“当时咱还以为是蒋和锦衣卫能力出众。”
“现在想来,咱这是被人家给利用了啊。”
额……陈景恪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老朱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就他的铁腕统治,动不动就抄家灭族,有几个官吏敢公然结党的?
尤其是赵瑁案,发生在大明初建时期,不太可能是廷推造成的。
更何况,这个案子直接将朝堂给清空了,人人自危。
大家自保都来不及,谁敢在这个时候搞党争。
前两年反腐,确实有力量在推动。
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党争,而是革新派和保守派互相打击的结果。
不过他也没有安抚老朱,因为这两条政策,确实让官吏之间有了党同伐异的趋势。
尤其是朱标当政这几年,他希望通过柔和的手段,建立健全国家各项秩序。
营造一个正常有序的君臣氛围。
只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在廷推和打击党争这两条政策的驱使下,他的一系列善政,给百官创造了结党的机会。
不过还好,老朱尚在,朱标本人也是英明的君主,百官也只敢私下搞小动作。
不敢明目张胆的搞党争。
可恶果还是很明显的,那就是百官已经意识到,只有结党才能在朝堂争取利益并存活下来。
在面对竞争对手的时候,他们抱团。
当竞争对手是皇帝的时候,他们更会抱团。
就连从来都不站队的孔家,都在这次变革中,站在了保守派一边。
这才有了现在理学空前团结的局面。
他们内部之间,肯定是有竞争的,还很激烈。
可是在面对皇权的时候,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当然,将这一切的恶果,都归结于老朱和朱标是不应该的。
可他们的行为,却在事实上造成了这个结果。
不过陈景恪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
一来老朱已经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后续肯定会改的,没必要再苛责于他。
二来朱标也是无意为之,更何况他已经这样了,随时都可能退位。
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吧。
等后续这两条政策废除,大明的官场习气慢慢被纠正。
就不会再出现,前世明朝中晚期那种党争局面。
就让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掩盖在历史长河里好了。
想到这里,陈景恪说道:“结党可以很唯心,很容易扩大化不可收拾。”
“历朝历代虽然打击结党,却从来不将之摆在台面上。”
“更不会主动去搞扩大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陛下打击结党的想法是好的,只是手法有些瑕疵。”
“所幸还没有造成恶果,找个机会将这两条政策废除即可。”
朱雄英眼珠子一转,忽然说道:“这两条政策也不是没有好处。”
三人都看向他,等着他的高见。
朱雄英嘿嘿笑道:“如果不是这两条政策,理学派怎么会如此团结。”
“咱们的计划,也不可能进行的如此顺利。”
明知道他是故意安慰自己,老朱还是笑道:
“哈哈……乖孙你这么一说,咱这心里好受多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有一说一,还真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