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一本书?
不,是那一块巨岩,那一头巨兽。
莫陆观之,深埋于金光之中的酒河书册大如巨岛,其上一条条血管肉条盘结如群山,黏附的腐绿水藻大片大片如密林。
甫一看到此物,莫陆就察觉到了有些莫名,污秽的东西顺着他的五感想要侵入他的道躯。
五感汇聚之下,酒河书册消失,他恍然间仿佛见到了一条极其“繁茂丰收”的河流,众多丑恶污秽的鱼怪拥挤在血水酿成的酒水中,顺流而下,大浪奔涌,几息内就要将他淹没。
他能嗅到其中微醺的奇异酒香,触到空气湿润的水汽,听到鱼怪聒噪的笑声,这一切令这幻象无比真实。
莫陆下意识地就运转法力,想戳破自己的双眼双耳,拔下自己的皮膜,最大程度杜绝其污染。
他的指间无畏藏滚热,一头载着菩萨的凶狂白猪从他背后冲出,迎上满载鱼怪的巨浪。白猪獠牙散开,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其背上的无面菩萨微微仰首。
莫陆双眼盈满血色,却不得不停下鼓噪的法力。因为那触手可及的浪头突兀停滞,平息,整条河流如一条带子般被往回扯。白猪咬在空处,不满地哼哧两声,没入虚空。
不甘的鱼怪,微醺的酒香,指间的水汽,都随之消散。
莫陆眼前只有那一座巨岛般的血肉巨物,沉于金光河流之中。
莫陆环视左右,与他同行的筑基也是一般模样,有人将整张脸都撕下来,有人抛出种种符文法器,但无人被污染。
他们私下交流意见:
“这酒河书册,连污染我等的力量都要抽回去,这般吝啬么?”
仰赖于此,莫陆颇为欣喜地放肆探查酒河书册的种种细节。
它并非是死物,而是在不断地颤动,不断地嚎叫,不断地呼唤。
“逐景客!逐景客!”
虽然其上没有口鼻等发声器官,但书册侧面不断有笔直深邃,几乎要将书册剖为两半的裂缝绽出,又被血肉水藻弥合。
这一开一合之间,便有沉重的声音从书册内部坠出,撞在酒河流域所有修士的脑中。
那是一种极为单调的声音,而且极为死板僵硬,又透着深深的贪婪与饥饿。
随酒河书册的声音坠出,有细碎的金光文字从酒河流域外某处冲出,文字后还拖着一团血肉与法力纠合而成的精华,观之好似一颗颗倒飞的流星。
金光文字似乳燕投林,没入酒河书册之中,令这一块血肉巨物又多了些肉丝。
酒河书册晃动间,就连包裹着它的那一道记载酒河本体“春生酒”的文字也有部分被吞入书页之中。
令这一条无比庞大的金光虬龙少了小半截尾巴。
莫陆很快认出,这些细碎的金光文字来自未抵金丹境界的酒河修士,再细究其飞来的方向,竟然是若沙国处。
金丹大战太过震撼,令莫陆忽略了这些最多筑基境界的修士,不想他们根本未曾参与,反而在若沙国藏匿。
想来那些酒河金丹大修亦是做了两手准备,将自己的亲眷下属送出战场,以便天机城翻脸时能有后人遗存。
天机城所制的丐版书册确实不能影响到这些酒河外的修士,不想酒河书册真身一出,这些修士还是尽数殒命。
莫陆突然想起,鹿船身为河王,他的亲眷手下又在何处,难道尽数殒命于酒河诡变之中?
却见楼娄所控的偶人又有动作,将半截身躯刺入鹿船肉团顶部,精巧的手指插入两半金丹之中,这一具庞大怪异的半机械偶人随他的动作开始吐出法力。
漂浮在鹿船面庞处的小号酒河书册颤动,书页摊开,将金光虬龙另一端收入书册中。书页上很快勾勒出一条浩瀚的河流。
金光虬龙扯动间,很快崩得笔直,将那一团血肉巨物拉近。
莫陆眼中,简直如渔夫持钓竿,欲获巨鱼。
而酒河书册上更多裂缝绽开,沉重的声音击打得莫陆耳溢鲜血。那一条金光虬龙很快缩小,被吞入书中。这酒河书册不闪不避,直接朝楼娄撞来,要吞下他所控的假书。
莫陆已经了觉,这声音是它的呼唤,它在呼唤更多的文字携带血肉法力投入它的“腹中”。
可是……
哪有大鱼硬要冲上岸,只为一口饵料?
莫陆也为酒河书册所惊。
“或许,这酒河书册的灵智比我等想象中还要低?”
酒河书册仍在嚎叫,仍在呼唤,只是在莫陆耳边,这声音变了味道,好似垂髫稚童初学文,在句读之师的带领下磕磕绊绊地读书。稚童并不能解书中有何深意,只知道,读完这一卷就可以下课吃饭。
“酒河书册也不解逐景客的文字笔迹,更不能理解这个名讳的意义,只知道将笔迹放出再收回来,可以收割大量的血食。”
很快这一团血肉巨物撞上小号书册。或者说楼娄直接将这书册洒出,扔在血肉巨物身上,被它瞬息吸收。
高空,裂开的巨蛋压下,要将酒河书册收拢其中。
酒河书册变得无比虚幻,轻易挣脱开来,它从空中坠落,下方,一条虚幻的大河重新出现。
似乎又是一个收割的轮回。
然而,那一颗颗巨柱定住河流。巨柱上虚幻的文字闪烁重叠,凑出一个个模糊却凝实的金光文字来。
酒河书册迟疑了一霎,再度发出呼唤的声音。
虚幻的河流卷起众多巨柱,投向书册之中。
巨柱遵循某种阵势,将酒河书册从虚幻状态下扯出,再动弹不得。
楼娄所控的巨蛋分身降下,将其收拢,巨蛋闭合。
得书。
此事已了?能看这一场热闹,莫陆已感满足。
望春居士大笑着请幽梦一脉众人飞去见他的师父,也一览楼娄真仙的风采。酒河流域其他的修士也飞向那一颗巨蛋。
巨蛋之下,鹿船露出傲然的笑意。
莫陆飞近,却见那枚巨蛋裂开一条缝隙。
他第一次听到楼娄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
“还差一点文字,鹿船。”
楼娄偶人拔出下半截,踩在虚空中,鹿船那硕大的肉团躯体破裂,一群惊惶的修士被扔出。
鹿船变了神色,惶恐道:
“大人,您之前说……”
鹿船突兀闭目,再无声息。
楼娄偶人轻轻点头。
那一群修士中有人鼓噪大呼:
“义父?义父!你怎么了?天机城你们……”
“大王!大王……”
无论他们如何呼唤,鹿船都无声息。
他们渐渐绝望。
偶人开口道:
“无事,只是见不得鹿小子受生死离别之苦,请他小憩片刻罢了。”
“六隐子。”
巨蛋之下,那群低伏的天机城修士中有一人飞上高空。
一个巨碗被他取出,里面是泛红的酒液。
红如血,令酒河修士倒映在碗中的脸庞多了几丝血色。
楼娄又言:
“老夫也非是残忍之辈。你们酒河所出的酒液若摄入过多,会陷入深醉之中。尚可免去一番心神抽离的苦痛。”
“饮吧。”
有人颤抖掬起一股酒水咽下,有人将全身泡入巨碗中。
但最终,那一群修士,鹿船的亲眷下属全都瘫倒在虚空中。巨蛋之中,沉重的声音再响,他们的心神文字全部被抽走。
随后巨蛋闭合。
鹿船再度清醒,他迷茫道:
“我方才怎么了?我的?我的什么怎么了?”
早有天机城的修士迎上那颗巨蛋,围绕在楼娄偶人身旁。楼娄回头听得鹿船的话语,笑道:
“无甚大事。鹿小子你不一直是孤家寡人么?”
鹿船了然赞同:
“是极,我突然想起来,我一直是独来独往。师父说得对。”
他仍是那副傲然的笑意,挤入天机城修士之中,侍立在楼娄左右。
见他这幅模样,别派众多修士心中微冷,但也无人冒犯楼娄去提醒他。
莫陆哪还不知天机城给鹿船重新炼制的心神埋了后手,莫说昏睡与清醒,就连记忆也随楼娄删改。
或许鹿船真正的心神早就没入酒河书册之中,留下的只是天机城炼制的模仿品而已。
随鹿船的亲眷手下被投入酒河书册之中,酒河修士这一派,彻底绝灭。
“或许……”
莫陆神色自若,捏了捏容方镯,里面有一团名为大鲨的酒河修士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