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自那一天起,自骞师兄死去那一天起,观内众道人突兀重拾回久违的激情。
他们不再是坐着空谈,而是如闷头苍蝇般满道观乱窜。
搜寻着那间暗室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莫吝并不能理解他们为何会如此这般,但也开始半夜不睡,两只眼睛死盯着月亮。
静待银月倒转的那一刻,去拜谒暗室中的仙人……
他只是彻夜盯着月光,虽有些耗神,但终究于躯壳无碍。
至于那一群师兄弟则要狂野多了。
有人得闲后在道观地下穿行,血管里都翻着土渣,有人说什么暗室在周身大窍,硬生生挖出好几个血洞……
又一次早课,莫吝坐于众道人之间。
观主仍用那毫无波澜的声音诵经,而他座下的道人,一个个都要凄惨得多。
莫吝转动眼珠,从各个血迹斑斑的师兄弟身上划过。许久未睡,他有些昏沉,也正是在这昏沉之中,忽生一点不真实之感。
缘何,只是坐着空谈的众道人一齐开始行动,追寻那被他们当做谈资的暗室?
莫吝还能回想起凝固于骞师兄死亡上的笑容,可不管怎么想,那笑容渐渐淡去,其所带来的震撼也渐渐退潮。
可他的师兄弟们并不会这么想。
“修明不在此处,它在……”
坐莫吝旁的窠师弟痴呆般重复着,眼中是不加掩饰的狂热。
修明,即是他所追寻的那间暗室,据他所言,修明有如活物,又像一个久居深闺的女子,只羞答答将一只红杏探出墙头,吸引他的注意。
再环顾其他道人,皆如窠师弟那般,梦呓般的疯话混在单调的诵经声下。
而那个诵经者,极为恐怖的观主却恍若未觉,犹自诵读他手中的道经。
莫吝的法力,乃至众道人的法力便随着这一句句经文诵读而上涨。这便是他们每一日的修行?
缘何,观主对底下道观弟子的异状毫无反应?莫吝先前只不过是瞟了他一眼,便收到了他的警告。
相比之前,这观主更像是泥塑木雕。
莫吝只疑心这吃人的观主是否有什么更深刻的筹谋,或许这不过是他又一次戏耍,又或者他想修炼什么奇诡法门?
思索间,莫吝突兀腾起一念:
“是否与观主的暗室珍宝有关?”
他心中腾起了颇多嫉妒,颇多羡慕。
“好呀,定是这观主得了暗室的珍宝。此宝威力极大、他原先也不过是个道童,和我一般的孱弱修士,因了这宝贝、不不不,他哪里有什么暗室珍宝,暗室明明是倒转的银月……”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莫吝一咬舌尖,悚然惊醒,仿佛从深沉的梦中上浮。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又重拾了那个妄想,还多了些迫不及待的贪婪,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那个陌生人与他一般无二,只不过眼中充斥着无比的狂热。
莫吝听到那个陌生人在他耳边说话,不,是莫吝告诫那个陌生人:
“暗室,是假的,是我的妄想……”
为此,他回想起铌师弟的暗室,骞师兄的暗室,还有殿内众道人的暗室,用以嘲讽那个陌生人。
自然地,莫吝对那些他人构筑的虚无妄想嗤之以鼻……有什么不对?
在往日,莫吝始终抱以玩笑的态度,平等地嘲讽每一间暗室,而如今,他却起了几分争个高低的心思。
似乎想要证明,这些都是假的,唯有……才是真的。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他的暗室仍追逐着他。
……
十天后,窠师弟寻着了他的暗室,莫吝与众师兄弟寻着了他的尸体。
他的脑颅依旧完整,挂着如梦般朦胧追忆的笑意。而脑颅以下,却铺陈出一副红杏怒放的写意巨画。
围观的道人咂摸着嘴,眼中浓浓的向往。
莫吝也不例外,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暗骂一句,离了此地。
不过望向那些师兄弟的丑态,莫吝还是油然而生一点优越感。
是的,优越感,让他能保持一点清醒。
这十天里,他不再整夜整夜地盯着月亮,而是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这也让他对暗室的向往稍稍淡化。
今日仍是他在料理丹房。
新来的铌师弟,新来的骞师弟自然唯他这个师兄马首是瞻。
“咳,记住了,你出身山中村落,少时即慕仙缘,后遇仙人……”
仍旧是攥土成人,仍旧是收归库存,等待养殖场道人取货。
只是这一次闲暇时,莫吝听到骞师弟拉着铌师弟神秘道:
“观内诸多师兄都在追寻暗室,依我看哪,暗室必在观中极隐秘极森严的地方,由观主亲自把守。那定是一口丹炉……”
莫吝望着他那与骞师兄大相径庭的容貌气息,额间浮起一丝冷汗。
铌师弟摆了摆手:
“你却是瞎说,暗室定在大殿上,神像后面,里面有一个仙人,爱啃鸡爪哩!”
他们仍在说着笑着争执着。可莫吝恍惚中却看成了四个人。以前的骞师兄与铌师弟站在他们身后,拉扯着喉咙,重复着构筑那一间间暗室。
他们的脸渐渐混做一团,渐渐地身躯也混做一团,四个人变成两个人。
两个人重合在一起,八只眼睛四个鼻子四张嘴转动着,熔做一处,那是莫吝的脸。
瞬间,那张脸融化成了四个空洞。有一群人透过空洞凝视着莫吝。
那是莫吝,那是莫吝的前辈们。
莫吝发誓他想起了,又或者是他幻想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修士,是观主,或者别的什么人,守在丹炉前,攥土为人,捏出一个个人形。
人形离了丹炉,便成了观中众道人的模样。莫吝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自得地嘲讽道人们的孱弱愚蠢。
他是这么想的,下一炉莫吝也是这么想的,上一炉莫吝也是这么想的。
乃至,现在晕倒过去,被两个师弟拍醒的莫陆也是这么想的。
他或许从来没有特殊之处,只是,只是一团泥而已。
“我早该知道。”
莫吝转头,避开两个师弟关切的脸,看向丹房外,月光很快来了。
月光亘古不变,照拂着如同车轮般转动的道观,照拂着莫吝的暗室。
……
丹房那一日后,莫吝消沉了三日,终于下了决心,又或者舍去了什么不再珍视的东西。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月光翩然而至,莫吝坐在中庭,静待银月倒转。
他心中早没了傲慢,因为知晓自己并不特殊,只是,只是一间暗室的承载物。
一个关于暗室的妄想。
莫吝不知道上一个莫吝面对暗室时在想什么,但他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想对下一个莫吝说什么:
我累了,这轮回的宿命交予你手。
他盯着银月。
银月毫无变化。
莫吝思索一会,破开自己的脑颅,探手进去搅动。
将对于丹房遐思的怀疑,身为修士的那一点自矜扯出体外。
这下,他终于毫无保留地相信暗室的存在。
于是,在朦胧中,他见到了银月倒转,由圆至缺,宛如常人眨眼。
如此往复三次。
“啪嗒。”
他瞧见观中道人们推开门扉,步入中庭,一齐围绕在他身边。
他们面目僵硬,仿若木偶。手脚抬起,旋转,由慢至快,即使扭断手脚也未曾停止。
为他,为这暗室献上愚痴的狂舞。
有萤火虫从那些道人身上飞出,飞向那一轮银月。
银月敞开门扉,收拢起所有的萤火虫,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啊,那真是一个丰神如玉的道人、仙人。”
那仙人向莫吝伸出一只手,似要接引他跳上银月,乘月为车,遨游虚空。
莫吝欢欣着,扑上去……
他触到了漆黑湿冷的墙壁。
“啊,这才是暗室该有的墙壁。”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莫吝试着推开墙壁,起身,却发觉自己的视角不断拔高,而且,他感应不到手脚。
低头,却发现自己身下连着一截漆黑如蛇身的触手,触手在空中起伏着,连入一摊臃肿的阴影之中。
那阴影堆积着,占据了暗室大部分区域。数百根触手自他身上竖起,末端各套了一件素白的“指套”。指套上画着粗糙的人面。
一个散发着荧光的泡泡落在这阴影怪物肚皮上,上百根触手伸进泡泡里,便有一个个人影闪动,上演一幕幕滑稽粗糙的戏剧。
那便是莫吝的道观。
而莫吝也想起更多东西了。
“我原来是一只困在暗室里的怪物!我始终在自言自语,自娱自乐!”
一闪念,他的意识便被更浩大的本体接管,消融。
他成了退场的演员。
他竖立在暗室边界,赞颂着暗室,赞颂着暗室里的怪物: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每当银月倒转三次,道观某处大门打开,我等便能拜谒一位修为通天彻地的真仙,他不存于任何地界,又存于任何地界,非生,也非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