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葭闻言微怔。
她与太子感情甚笃,自成为太子妃的那一刻开始,这些年来、想走她门路搭上太子之人就没断过。
夫妻一体,这话她听得太多,可当她每每面对那些用此言来夸奖她的人时,虽说不出具体是何处不对,却总觉得烦闷莫名。
她与景行年少相知,景行对她亦是情意深重,母后钦定她为太子妃时也曾向她坦言,选她不只是因为她与景行之间的情意、甚至连她的家世都并非最重。
母后亲口所言,她的才学与机敏,才会是对景行最大的帮助。
可除了母后还有景行,再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若那些人当真觉得夫妻一体,为何那些请她相助的人却只当她是一个攀峰的藤蔓、渡河的浮木?
她只是一个踏板,而踏板是这一块还是那一块,对那些人来说,却向来无足轻重。
其实这些她早就都已清楚,只是她本以为,自己有着夫婿情重、皇后慈爱,那些烦闷不过是她庸人自扰,无厌不足。
又觉得这都是得失取舍,她得了太子妃这般荣耀的身份,自然也要承受世人这般的看法和态度。
也正是因为如此,早在见到安珞的第一面开始,她便打从心底里对安珞产生了喜爱——
……不,更准确来说,应该是羡慕吧。
她羡慕安珞还未被束缚,安珞还只是安珞,而并非是谁的依附。
她羡慕安珞纵情肆意,尚还未被自己的身份所虏。
她与安小姐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便是非要说出一点,怕也就只有……不出意外的话,安珞会同她一样,嫁入皇家。
五皇弟心仪安小姐之事,她与太子、皇后俱是心知肚明,而安小姐无论是才能还是家世,若真能成为昭王王妃,对太子来说亦是最强的助力。
同时,以安小姐这般卓然之才,这整个天佑、怕也只有五皇弟的才貌身份,才勉强配得上她。
……即便她也曾听说,安将军隐隐流露出了要为安小姐招赘之意,可她仍觉得安远侯府是不会拒绝这样一桩婚事的。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一点尚未成真的相似,她在羡慕之余,那心底的烦闷却也在暗处滋生蔓延……更加无处抒发。
宫宴那晚,她看着在场上射箭的安珞,这种感觉便愈发的强烈。
当晚,她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那场宫宴,安珞在台上拉弓引得众人欢呼,而她却被禁锢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如一具被钉在座位上的木偶一般。
她拼命挣扎,拼尽全力想要离开那太子妃的座位,然而梦中的躯体却仿若失去了所有知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意念中的挣扎让她只觉躯体越来越沉重,四周看不见的无形之物更是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身边的欢呼喧闹之声越来越大、震得她整个人都跟着颤抖,她的气力却也越来越弱,连带着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
可突然之间,四周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她看到台上之人将手中的弓朝向了她的方向!
——铛!
寂静中蓦然传来一声乍响,闪烁着寒芒的箭尖,在她眼中之中放大、填满整个视野!
恍惚间,她忽然看到那箭尖后方的射箭之人,顶着的分明是她的五官!。
而下一瞬,她便站在了高台之上,指尖勾着那冰冷的弓弦……
那坐在座位上的好像是她、又好像是安珞,又似乎拉弓的才是她,而她们都将避无可避地被锐利刺穿。
周遭模糊、光影变幻,她似乎恍然间又到了别处,又好像从未动弹,腹中的孩子早已落地长大,那是一个玲珑可爱的女孩。
她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皇后的位置上,却仍旧如同当初在太子妃的座位上时,却与之前似乎也未曾有什么改变。
北辰的皇子依旧在求娶天佑的公主,大殿之上只有她的女儿,她看不清女儿的面容,只听到一个毫无起伏地声音、平静地跪谢皇恩……
她惊醒了过来。
连带着景行也被她惊扰而醒,安抚着询问她究竟中了怎样的梦魇。
她将自己的梦讲给景行,景行以为她是被宴上的比试骇惊了神,又向她承诺、今生绝不会让他们的女儿去和亲北辰,希望她能因此宽慰。
可她知道,她根本不惧怕什么弓箭,也并非疑心景行会薄待她的女儿。
她只是、她只是……
……只是什么呢,她也说不出来。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便是如她、如公主、甚至如安小姐一般!
最终,也只能作为一个男子的附庸而立身。
……这或许是她们身为女子的必然。
她本不认同这一点,却也早已在周遭世人的眼光和态度中,在不知不觉间,被钉进了那张名唤“太子妃”的椅子里面。
所以,当她听到安珞对她、对方葭说出“信重”二字时!
她竟……竟久久不知该如何回答。
屋中陷入了一段古怪的沉默,甚至让安珞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好在这沉默也并未持续太久,恰在这时,太子回来了。
“参见太子殿下!”
闵景行进入屋内,安珞起身行礼。
“安小姐快免礼。”
闵景行简单应了一声,转头看向方葭时目光微顿,抬步先走到她身旁。
“夫人今日可还一切安好吗?”
他方一回府,便已听闻安珞前来府中拜访葭儿之事,又在丫鬟特意请他照旧来太子妃院中时,猜到了安珞此行,真意在他。
只是安珞具体是为的什么、为何不让景迟约他相见,反是以拜访他夫人的名义来找他,闵景行在来的路上想了又想,却也没想出什么。
不过比起安珞要说的话,他此时却更在意方葭。
自宫宴那晚、葭儿梦中惊醒之后,他便觉得妻子似是陷入了什么困扰。
一开始他只以为是妻子有了身孕、精神不若往日,这才被宫宴上的比试惊了神,又或是因为北辰欲求娶公主一事,担忧腹中的孩子的未来。
可后来他又觉得不是,他隐约想起,早从很早之前……似乎就是他们成亲不久,他便察觉到妻子身上有某种困扰的存在。
只是他想了又想,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困扰着方葭,时间久了,便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但现在,他终于确定那不是错觉,只是他仍旧想不出、困扰着妻子的究竟是什么。
闵景行自知算不得什么聪颖之人,他如今尚且还能安稳地坐在这太子的位置上,靠的本就不是他自己多有能耐,而是众人对他帮助良多。
这其中自然有母后、有景迟、有救过他一名的安珞、和支持他的众多臣子……但更有他的太子妃,一直站在他身侧。
……他不愿妻子身陷困扰之中,可他又实在想不到困扰着葭儿的、究竟是什么。
他看得出葭儿不愿主动提及,他便也没问,但令他忧心的是,这几日那困扰、却似乎未有分毫的减弱。
但今日、但此刻!
他在妻子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神色!
是因为……安小姐吗?
或许他想知道的答案、他想弄清的那究竟为何的困扰,也就在——安小姐的话中!